再听,似乎是女声的小合唱,伴着泪水,撕扯着心肺,除了谌爷的女儿——我的表姐兰兰,在老鹤林摩天岭下的沟子那边,在这涛声轰鸣的深秋夜晚,除了她们娘俩,百里林涛,又有谁能在这儿为之伴唱呢?不是唱,而是哭。哭声和着林涛,使得整个小兴安岭的巍巍群山都在母女的哭唱中战栗着、动摇着。我情不自禁猛地推开了窗子,揪心的哭唱声就更猛烈地扑了进来。党旗飘飘,油灯晃动。同时,谌爷也扭头冲我愤怒地大声吼道:“关上!给我!”声音之大,茅屋震颤。我惊慌无趣地急忙把窗子关死,插销尚没落下,对面又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射击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眼睛盯着沟子那面喷出来的火舌,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响。
仿佛是个信号,远处七鬼峰下面也传来了“咚咚咚”的猎枪声。像除夕夜放鞭炮,一家引燃全屯子都响。老鹤林的炮手大概都是用鸣枪的方式声援谌爷他交纳党费吧!自发的,没人组织。可是,九月初九这一天,大伙儿都自动休猎了呀!人心所向,不需要动员和组织。闻其枪声,仅沟子西边我还能准确地判断出来,鸣枪致敬者肯定是那个小脚、灰发、力大无穷、两眼玻璃花、脾气又特别善良温柔的老洪太太。年复一年,她掌握着时间,歌声和枪声同时在回荡。但谌爷谌志平却满不在乎,谁的情也不领,门窗关闭,身着李宗仁送他的那套国民党将军服,专心致志,党旗下面超度着自己的灵魂!举着拳头,默默地宣誓:“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曾经的国民党老兵,在共产党的旗帜下面苦苦地追求着: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去奋斗终生!此刻,我无聊无趣地关上了窗子,同时凉爽的秋风、浓浓的黑夜、爆豆子般的枪声、舅母和表姐哭泣般的歌声、老洪头的红眼、舅舅的咳嗽、远处的关注、同情和敬佩,统统被玻璃窗隔绝在了外面。
关上窗子,我同时还有些后悔,后悔行动上的草率,在这神圣的时刻,破坏了整个气氛和情绪,看着谌爷和拂动的党旗,我自然联想到延安、井冈山、遵义、瑞金、嘉兴西湖、闽西古田、河北西柏坡和上海的鱼阳里十七号……静默了很长时间,谌爷才把坛子口上的红绳解开,撤下了红布,然后从熊皮褥子下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纸币,放在坛内,直起身子,声泪俱下地喊道:“我谌志平,永远忠于中国共产党!“我谌志平,永远不脱离中国共产党!“我谌志平,永远不背叛中国共产党!“交纳党费!我自觉自愿!我……”克制不住,哽咽中混浊的老泪再一次轱辘辘滚落了下来!谌爷全身像筛糠,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我急忙窜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抱到了炕上。安慰地,喃喃地说道:“谌爷!谌爷!您……千万别、别太悲恸啊!”说着,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远处传来了狼群的嗥叫声:“欧——欧——欧——”是哭泣,是同情,还是在安慰?
谌爷病倒了,听舅母说,一年十二个月,这是病情最厉害的一次。“唉!真!他呀!一年到头,这不是自己胡弄自己嘛!人家林场、林业局,都不承认他这个共产党员啦!开会不参加,党费没地方交,学习没有他的分,他可好!天天跟自己较着劲呢!连俺娘们儿都觉着多余!这不是成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唉!没法子,没法子哟!”并小声、怨恨地发牢骚道:“不让俺娘俩过来,来了就撵,像撵鸡、撵狗一样,哪句话难听,他用哪一句堵你!唉!这些年呀,我这心里头苦得是没缝没缝的啦!”舅母的一番感慨,我终于明白了,樊菊花当初没有远嫁他方,搬到沟子西,跟龙虾腰、大板牙、猫眼睛、咳嗽连台、鼾而带喘的舅舅凑合在了一起,没有感情,只是暂住。男女那点事儿,白白胖胖风华正茂的樊菊花,尽管感情上冷若冰霜,可是肉体上呢?她有性欲,她也有渴望啊!作为女人,其内心的苦衷谁又能理解!我再次端详着舅母,即使是沉浸在巨大的忧伤和悲痛之中,其女性的魅力和姿色也仍然是那样的诱人。想想在土豆地和索要脏衣服的动作,我再次感到她不是下贱,而是无法克制性欲上的冲动。可是被我拒绝了,灵魂深处该是多么恼恨!
毕竟年轻,风华正茂的女人啊!谌爷病倒在炕上,老洪太太也时常过来搭讪几句,长吁短叹的:“唉!真真是的,谌场长这人哪,一年年,怎么就想不开呢!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舅母踢了她一脚,才醒悟中紧忙咽了下去,“啧啧,真!唉!”目光转到我身上,似乎也就找到了更多的灵感和感慨:“嘿!真的,有柱子在这儿做伴,俺们在沟子那边可就放心多喽!柱子啊,你年轻,心眼儿活,多劝道劝道他,可不能让他一条道走到黑哟!这把岁数啦,是不是?中午吃饭了吗你们?没吃吱声,可不能饿肚子呀!是不是?伯母刚烀了一锅野猪肉,放了面碱,烂糊着哪!吃不吃?吃就自个儿去,爬坡蹚河的,还让我送过来喂你们哪!”老鹤林,基本上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根本原则,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三家背野猪肉的事,几乎都让我一个人承包了。背回来就用大锅烀上,谁饿了谁就去捞着啃,常年食肉,连放个屁都能喷出油星子来!我多次紧皱着眉头,无奈地对着野猪肉发誓:“就是下辈子变狗,我也不啃这野猪骨头了!”老洪太太就笑:“咧帮了吧?(烧包)多欺侮天老爷!饿你三天,看你怎么着!不吃野猪肉,咱们大伙儿喝西北风哪!”野猪肉、狍子肉,三十年后的今天,闻着那味儿我就头疼!谌爷醒了,一见舅母在炕下站着,就皱着眉头训斥她道:“你……你……唉……不让你来,你咋就……你、你真是把我气死呀!……”舅母只好退到外屋,并擦眼抹泪地嘱咐我道:“柱子呀,他醒了,我这就回去,你替我经点儿心,有事赶紧通知我,听见了吗?唉!天老爷哟!我咋就这么命苦啊!”舅母走了,也带走了女人的香气和温馨。第二天,谌爷一坐起来就跟我商量道:“柱子哪,明个咱俩到南面去转转,你陪着谌爷去好吗?”南面是指汤原县的鹤立林业局,从老鹤林直线拉山过去就是亮子河林场,也是当年抗联六军的发源地。军长夏云杰、政治部主任戴鸿滨就是从那儿起兵的,横扫下江,西征海伦,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支坚定的抗日力量。
建国后,亮子河也就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教育基地。我清楚谌爷心里头想的是啥,就故意地激他道:“去亮子河干啥?去老山头吕家菜园子看看不是更好吗?抗日名将赵尚志就是在那儿殉职的,离鹤岗又近,坐车还方便!抗联总司令不是比夏军长他们更有意义吗?”想了想,又继续开导他道:“谌爷,您知道吗?赵尚志也被开除党籍了!至今也没有恢复(1982年恢复),为国捐躯,那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啊!祖祖辈辈,能忘了他吗?还有,也许是巧合吧,你们两人都犯着一个“志”字,他叫赵尚志,你叫谌志平,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又都是在鹤岗附近蹲山沟。谌爷,您当初别追随国民党,压根儿就跟着共产党干,兴许哪,您的知名度比赵尚志还要高出一节骨哪!谌爷,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唉!想那么多干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帝王将相,最终不也都变成粪土了嘛!我呀!就觉着心里头憋得慌,想出去走走,让你陪着我!咱们哪,就还是去亮子河吧!拉山走也好遛遛腿。柱子,你说中不?”“中!去呗!”我爽快地答应道,“别说去亮子河,就是去大别山,去河图铺,去台儿庄,我也陪到底了!还有野狼谷,去那儿看看,到底是大别山的野狼厉害,还是咱们小兴安岭的狼群更有章程!”我答应了谌爷,随之也就做好了出远门翻山涉水的各种准备——武器、弹药、匕首、火柴、电筒、酒类食品等等。我们没有政治目的,纯粹是为了散心,再有就是,自从舅母的生日过后,东南方向,西南方向,正南方向,始终有狼群在哀嗥着。嗥叫声苍凉又凄切,让人心悸,让人不安,让人困惑,又让人有点儿忧心忡忡。
是谶言还是巧合。亮子河返回,我们真就遭遇到了数百只野狼的偷袭和围攻,我死里逃生又大开了眼界。只有亲眼目睹,我才真正了解到谌爷治服狼群的功夫和情感,他有着另一套语言,另一种信息。他的语言只有狼群才能听得明白,狼群的嗥叫,也只有谌爷才清楚野狼们的主张。狼群中也有另一类叛逆者,鲁莽从事而遭到了惩罚,动中有静,一场激战使我大开了眼界!谌爷谌志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八从亮子河回来,在鹤岗与鹤立两个林业局的交界处,天近黄昏,暮色下面的远处有点儿朦朦胧胧,近处却仍然是亮亮堂堂,一目了然的。各种树叶子基本上落光,乌云急聚,西北风像猛兽一样从境外的贝加尔湖方向卷了进来,恶狠狠地咆哮着,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要把小兴安岭上的所有生命彻底地摧毁或扼杀。
仗着狂风的威力,雪花也从宇宙间匆匆忙忙地杀了过来,不是飘,而是像飞机上的机关炮似的,“嗖”的一朵,“嗖”的又是一朵。雪花不管是落在杂草、灌木、乱石塘、草甸子还是遮天蔽日的松树上,均无影无踪很难再觅。谌爷斜背着大枪走在前面,脚步利索。我紧随其后,身背着空的猎袋。远路无轻载,亮子河出发前,半个野猪大腿就被我顺手扔进刚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水泡子中喂了蛤蟆。从家走时,谌爷眯着眼睛提醒和建议我道:“咱们哪柱子,主要是散心,看看当年抗日联军的旧址,心里头就能平衡点了。
但有一样,尽管带着家把事(猎枪猎刀),不管遇到大山牲口,还是小的山牲口,它不伤咱,咱们也没有必要去跟它们呕气!出远门图个吉利,惹不起就多绕点儿路呗!你说是不是?那儿可是个狼窝哩!咱们从人家的‘屯子’中间穿过,如果有淘气包子,不用你管,我就教训它们啦!”在亮子河——抗联第六军的诞生纪念碑下面,谌爷长时间地肃穆于寒风之中,半天才环顾着四周的森林、草地、石头砬子及石头砬子下面的马架子房遗址,眯缝着小眼,感叹中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嗨!我谌志平是苦,可是他们呢?不是比我谌志平更苦吗!他们冻掉了趾头,冻掉了耳朵,冻伤了手。吃不上饭,饥一顿,饱一顿,猫在这里面。可是那一阵子呢?咱在行辕里头,挎盒炮坐汽车,顿顿饭几个菜,说是打鬼子,可又遭嘛罪了呢?相比之下,我谌志平知足啦!知足喽!
没有共产党领导,没有这些人的牺牲,小鬼子能乖乖地爬回他们东洋国吗?……他们才是好汉!他们才是英雄呢!……我谌志平充其量,也仅仅是小菜一碟啊!……”与来时相比,谌爷的气质更加刚毅,步履更加坚定,精神更加饱满,雄赳赳气昂昂的,斜背着大枪像出征的战士。从后面端详,其背影似乎要年轻了十多岁。我边走边暗暗得意,亮子河之行,谌爷的晚年人生对党组织的追求会更加坚定不移,就是粉身碎骨,其信念也不会动摇喽!小路蜿蜒紧贴着山根,藤条灌木使人磕磕绊绊,半米深的枯草在秋风中瑟瑟地晃动着,遍地是狼毛狼粪,处处都是累累的白骨,这条路,一个人打死我也不敢从这儿走。我们的方向是由东往西,步步登高逆流而上,虽然风大却觉不出冷来。十年后,我拿资料和军用地图实地考察过,我们返回的路线,恰恰是当年抗日联军出山伏击侵略者的必经之路。资料介绍,有抗联女战士曾经在这条路旁的草丛中分娩过孩子!因为饥饿,有抗联战士在这条路上晕倒了就再也没能爬起来,也有负伤者拖着一条断腿,一步步地挣扎着,遭遇到狼群,又被空中的老鹰和乌鸦啄食得仅剩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
这儿的经纬度是东经130°11′,北纬47°14′,属于阿凌达河与鹤立河的上游,也是汤旺河支流——朱比拉河与阿凌达河之间的分水岭。东北方向是国家重要的能源基地——煤城鹤岗,正东是三江腹地的名城——佳木斯,而偏东南呢?则是中国共产党在下江成立最早的中心县委——汤原县的县城,也是著名女作家丁玲发配来北大荒的第一站——汤原车站。当年,我和谌爷目击到的那些霉变了的骨头,基本上都是抗日联军的捐躯之物,如今,作为中国人,看到这些散落在山林间一堆堆的骨头,除了心冷骨寒头皮麻酥酥的外,对眼下日本政府首相执意参拜靖国神社的举止,自然就会产生更多的感慨和愤怒。感慨国人无能,整个近代史上,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除了耻辱还是耻辱。痛恨外强野蛮,更痛恨国人的一盘散沙,像羔羊一样被野狼吃掉。近代史上也只有中国共产党前赴后继,殚精竭虑,使中华民族真正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当年的这条蜿蜒之路,可以说是地处茫茫林海中不屈不挠的国魂之路,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热血儿女痛击侵略者的凯歌之路。
据史料记载,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副帅、内相崔庸健,当年一次性动员朝鲜同胞八十多人参加了抗联六军。多数同胞变成了烈士。所以也可以说,抗击倭寇,这也是一条国际共产主义的联盟之路。毫不含糊,当年谌志平老人举行了交纳党费的仪式之后,再带我在这条路上往返跋涉,除了谌爷本人自身精神上的需求之外,对我尹石柱来说,谌爷谌志平老人也肯定是有着良苦用心的。一方面是锻炼我的胆量,我自己猜测,再有就是有意识地、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在一点点改变着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使我后来能够坚定不移听从党的召唤,乃至献身于国防事业,出生入死又对党忠心耿耿……去亮子河出发之前,我去舅舅家拿手电筒,赶巧,领导老洪头也在那儿闲坐,舅舅咳嗽着劝阻我道:“去亮子河就必须路过窑工地。我呀,咳咳咳!可不是吓唬你,我拉山走了两趟,追赶那只瘸了一条腿的东北虎,两次,咳咳咳!咳咳咳!都遇上了鬼打墙,真就是怪事呢!走着走着就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墙,伸手不见五指,光听着呜呜的风响,咳咳咳!心里并不害怕,我常宝山怕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摸着一块块的骨头,想想又都是死人,身上就觉着像过了电,根根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咳咳咳!咳咳咳!柱子哪!你们爷俩路上可得小心哟!那些死鬼都是打鬼子的时候聚在那儿的!男鬼、女鬼、饿死鬼、冻死鬼!这可都是真真的哪!咳咳咳……”
舅母气哼哼地训斥他道:“你别吓唬孩子好不好?哪儿来的鬼儿神儿的,都是抗联战士赵尚志的人马!冻死鬼,饿死鬼,哼!我看呀,你才是真正的饿死鬼呢!当初,八路军剿匪,怎么就没让你吃个枪子儿呢!吃了枪子,你不也就变成冻死鬼、饿死鬼啦!柱子,别听他瞎咧咧,他那屁眼子还能放出好屁来!”舅舅急忙纠正她道:“咳咳咳!那不叫八路军,剿匪那阵子,就叫解放军啦!你骚娘们懂个啥子哟!咳咳咳!”“我骚?你奶奶才骚呢!你奶奶不骚,你爹那个老犊子是从哪儿来的!”舅母横眉立目,双手叉腰,刚迈了两步,舅舅后退不及,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坎子上。害怕挨揍,爬起来又退。老洪头就大笑:“哈哈哈!常大哥,世界上,你不是谁都不怕吗?这工夫咋着又熊了呢!”舅母咬了咬牙根,恶狠狠地:“晚上再跟你算账!再让你装屁!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了呢!”舅母笑起来是一朵花,发怒的时候也是魅力无穷。舅舅一个劲儿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半天没敢再说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