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材较矮,目光却很凶。一年四季,也见不着个笑脸,刚来不久,我就注意到了,表姐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她几乎是天天趴在自己房内的窗户上往对面眺望,表情和目光都是深情的、忧伤的、渴望的,也是无奈又揪心的。沟子那边是她生命的寄托,特别当谌爷——谌志平的影子出现的时候,劈柴、挑水、晾被子等等。表姐的两眼刹那间就泪汪汪的了。当谌爷的影子消失,兰兰的泪珠就情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扑!扑!扑!”我觉着纳闷,可是不敢多问。特别是舅舅,从来不敢到表姐的闺房中去,说话也是万分谨慎地陪着小心。有时正咳嗽着,发现了表姐的不快,咳嗽声戛然而止,呼吸困难,黄脸憋成了紫茄子色,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曾经问过舅母:“我姐咋老不高兴呢?”舅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息了一声,“唉!俺娘们,命苦啊……”此刻,带子从室内飞出,十几米远,又是斜着方向,可是比子弹头还快!我就知道,表姐也肯定是身手不凡了。后来结婚,表姐的功夫更让我领教到了她的厉害。
这是后话,咱们还是看舅舅的射击表演吧。舅舅用双层黑布把自己的眼睛捂了个严严实实。冷丁一瞅那张脸,就仿佛黑布缠在一块特大型的糟乱白菜帮子上。整个脸给人的印象就只有一堆黄胡子上裸露在外面的又丑又脏的大板牙了。想起舅舅的那颗大板牙,菜肴再好也会食欲顿无。这颗大板牙跟舅母那一口洁白亮碎的牙齿和无比性感的双唇相比,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叙说的耻辱和亵渎。反差如此之大的两人结合,对上帝来说,确实是一大罪过和遗憾啊!当初,也许就是舅舅的枪法,在一场竞争和角逐中,才把漂亮的舅母和她的恋人彻底地给征服了吧!而舅舅的情敌——舅母当初的恋人,现实生活中又应该是哪一位呢?
想到这儿,我忽然想到毛泽东的那句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民间社会,枪杆子里面是不是也出美女呢?老洪头的十发子弹打完以后,山谷中刹那间就恢复了它的寂寞和宁静。秋高气爽,白云悠悠,墨绿的大森林在我们的茅屋旁涌动着。花鼠子们上窜下跳,没心没肺地继续闹哄着,连低空中一只只松鸦,也莫名其妙地汇聚到这儿来凑热闹。舅舅遮住了眼睛,对飞禽和花鼠子来说,也许就遮住了他的毒辣和残忍吧?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那支三八大盖,枪筒乌亮,枪托磨出了木纹和本色。舅舅不愧是土匪中的大炮头子,他先用左手,停止了咳嗽,侧耳倾听了几秒钟,仍然坐着,可是枪就响了,“咕咚——”比变戏法还快,随着弹壳的跳出,闪电一样地换到了右手上,“咕咚——”又是一枪,一枪比一枪紧,一枪比一枪快。两手打,左右开弓,子弹都不知道是怎么推上去的。六十发子弹,弹壳蹦跳,弹头就“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简直比打机关枪还快,听上去,山谷中一片“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爆炸声震耳欲聋,两手齐忙,弹头不知去向,而弹壳却是天女散花一般,小桌周围,除了骇然和吃惊,大脑中简直就是一片毫无记忆的空白了,唯一的念头是林海中的土匪。土匪的野蛮,土匪的残暴,土匪的阴险,土匪头子的狂妄。很自然,我就把他与林海雪原中的郑三炮联系在了一起。谢文东的副官,李华堂的心腹,马希山的奸细,舅舅的价格,在土匪头子中,那可是两千块大洋啊!共产党的政策宽大,使他有幸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我也有幸,目睹了他的射击表演。子弹打完,舅舅从眼睛上扯下了黑布,并没有咳嗽,大板牙盖着下嘴唇,脸上略有红色,目光也充满了得意和狰狞。站起来直了直腰,谁也不看,直到跟舅母那火辣辣的目光对上,才开始了他有腔有调有板有眼仿佛唱歌一样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舅母急忙过来捶背,面带笑容,目光也闪烁着更多的炫耀和妩媚,太轻浮了,舅母的轻浮使她的亲闺女都对她嗤之以鼻。可是舅舅呢?从背影看,此时此刻,舅舅的身板是相当倜傥和潇洒的,美男子一样,与平时的龙虾腰比较,是很难在同一个人身上划等号的。而他的咳嗽,蓦然间静止,我也才猛然醒悟到,咳嗽是一种表演,是在演戏。可是演戏的目的呢?除了舅母,别人是很难猜测到了。但仅仅十几分钟,我就把这种想法彻底地否定了,因为这一阵射击以后,舅舅的龙虾腰躬躬得更厉害了,咳嗽带血,脸色苍白,冒着虚汗。
由此看来,为舅母的生日表演,舅舅在体力和精神上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六十发子弹打完,旁边的老洪头咂着嘴唇感叹地说道:“唉!奶奶的,常大哥,不服就是不行啊!到底是人家小鬼子这玩意儿,钢火过硬,怎么折腾都行!不信你瞅着,换上我这支水连珠,妈了个巴子的,别说是大栓拉不开,枪管也早化成铁水啦!”他刚说完,舅舅就急了:“操!日本人的鸡巴也是镶花的,你洪拐子也抱着去晃?中国人咋就有你这么个玩意儿呢!”说完,就是一阵子迫不及待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舅母急忙又是一阵子捶背,边捶背边责怪他道:“你呀,给个棒槌就当针认!人家洪师傅不是说着玩吗!再说啦,小鬼子的东西就是好嘛!你看咱家那把菜刀,几年啦?不用磨,还是锋快锋快的哩!这个人真……”舅舅也急了,猛一转身,后退了两步,咬着牙根,恶狠狠地吼道:“滚!什么东西,一个个的,光复以前,你们统统都是汉奸!汉奸!汉奸!”吼完了,半天再没有咳嗽!老洪头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看你们公母俩!”舅母也急了,两手叉腰,丹凤眼溜圆,蔑视地一笑,嘲讽、奚落,加上了挖苦:“哟!啧啧,光着腚打狼——你是真胆大不害臊啊!人家是汉奸,你是什么?啊?说!你是什么?”说着,用一根食指在他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敢跟老娘顶嘴,和尚打伞——真是无发(法)无天啦!过来,跪下!老娘打你,懒得用手!”
舅舅彻底地焉了,眼瞅着脚下,嘟嘟哝哝地:“当初!当初!谢文东不是抗日吗!不抗日,龟孙才跟他……”没等说完,舅母的柳叶眉就再次地立了起来:“跪下!少跟老娘啰唆!”说着,抬起右脚,在舅舅的长脸上狠踢了两下子,“扑!扑!”舅舅一手护脸,一手挓挲着,担心舅母不小心摔倒。舅母踢完,扭头就悻悻地进屋去了。到了门口,又再次地吼道:“哼!等着吧,老娘跟你没完!”老洪头嘿嘿地笑着:“常大哥,惹祸了吧!出了力不讨好。天亮了尿床——净自己找事!”老洪头幸灾乐祸,可是又不敢往深里头数落。知道舅舅的毛驴子脾气,真尥一蹶子,可够他受的。
就打讪着过来捡数,看了一眼,就佩服地说道:“宝刀不老,常在哥,啧啧啧,宝刀不老啊!”我把落地的花鼠子统统捡了回来,一百一十八只,外加十三只惊慌失措还在痛苦挣扎着的黑子鸟(松鸦),一百三十一只,不少花鼠子仍然在恐惧地痉挛着。毫无疑问,舅舅射出去的每一发子弹都是串了糖葫芦的。其中有十一发子弹,是一比三,串了两只花鼠子之后,又顺手把站着或飞着的松鸦给解决了。检阅战果,我深感惊讶,这个土匪中的大炮头子射出去的子弹难道会拐弯儿不成?我感到疑惑,感到骄傲,听奶奶说,表舅八九岁时跟人下了关东,三十年杳无音讯,家里人认为他早死了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阵骤然的狼嗥和熊吼,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哇欧——哇欧——哇欧——”“哞——哞——哞——”地处深山,林海茫茫,周围峰巅环抱,野狼的嗥叫声弄不清楚到底来自何方。时强时弱,时远时近,此起彼伏,尖锐而又粗犷,沉闷而又动魄,令人恐怖、心慌、头皮发麻、呼吸急促。铺天盖地,潮水一样,忽而涌来,忽而又退去。我知道,道北是七鬼峰,道南是汤原县境内的亮子河林场,这么多的狼群,欧欧嗥叫,肯定不是偷袭。果不其然,继续倾听,才品出了滋味,是一种心酸的滋味,恐惧的滋味和绝望的滋味,“欧!欧!欧!”哭泣中的哀求,还是抗议中的诉说?再听呢,又仿佛是鸡群发现了头顶上的老鹰,或者是暴风雨过后,被吹散的母羊与羊羔彼此的呼唤声。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十几只猎狗一齐在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声中,是七鬼峰?是摩天岭?还是窑工地?又有十几只黑瞎子的哀叫声传了过来:“哞——哞——哞——”牛犊子一样。刹那间,老鹤林周围忽然开了锅,分不清是狗咬,狼叫,还是黑瞎子的哭泣。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长时间地发愣、发懵和茫然中的恍惚。老洪太太出来了,玻璃眼眯眯的。撇了撇嘴角,就冲着狗群喊了一嗓子:“瞎咬啥,都给我住嘴!”狗咬声戛然而止。晃着尾巴,又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老洪太太训狗,我绝对佩服。轻轻一嗓子,远远近近,令行就禁止。我正琢磨呢,老洪太太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先是扫了筐内的花鼠子一眼,拧着小脚,劈头盖脸,好一顿数落:“常宝山哪,有你在老鹤林,狼豺虎豹啊睡觉也得睁着眼睛哟!真是的,唉!说你什么好呢!邻居住着,你听听,你听听,把牲畜们给吓的,哭爹喊娘的,多可怜哟!啊?野兽都怕你,是不是?听见你的枪响就得吓出一屁股稀屎来!你可是倒好,老婆满意,你就算知足啦?什么人呢!也有点太过分了吧!啊?也不是我说你,看看人家谌爷,不声不响的,那才受人待见呢!”说着,狠盯了筐里面的死花鼠子一眼,拧了拧小脚,又哼了一下鼻子,“咱们哪,丑话可是说在了前面,兔子急啦还咬人哪!绺子上(土匪)的玩意儿,老太太我见得多啦!你们两口子,就铆劲儿吃吧!”扭头回屋,又唠叨了两句:“伤天害理,伤天害理哟!”听老洪太太这一阵子数落,我终于听明白了,刚才野狼的嗥叫,狗熊的哭泣,都是听到那机关枪般的爆炸声后,身不由己地呼叫出来的。
由此想象,这些年,小兴安岭及小兴安岭的周边地区,不管是野狼还是狗熊,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舅舅——常宝山的枪口下面。今天更是如此,枪声一响,各种动物就闻风丧胆,懵头转向,找不到东西南北了。同时我也觉着奇怪,霸道又残忍的舅舅,除了怵老婆,为什么还害怕小脚玻璃花眼的老洪太太呢?老洪太太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不敢多言多语,受点儿委屈也不敢张扬。来小兴安岭前,母亲反反复复地教诲我:“儿子呀,出门在外,多干活,少说话,吃饱肚子,咱就算知足!你表舅和咱们家又没有来往,遇事三思,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母亲的教诲,我终身都受益。老洪太太提到的谌爷——谌场长,刚才我也注意到了。舅舅打枪时,谌爷在自己的门前站着,捋着山羊胡子,因为太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和目光,只是潜意识地感觉出来,他愤恨至及,可是又没有办法,摔门进屋,就再也没有出来。舅母的生日刚过,我就搬到谌爷的小木屋中居住了。二舅母生日后的第二天,舅舅就一边咳嗽一边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道:“柱、柱子啊,家里头实在是不方便,你舅母也同意了,去谌场长那边借宿,咳咳咳!咳咳咳!他一个人,地方宽敞着哪,你去不?咳咳咳!……”那天,舅舅满脸的喜悦和春光,黄眼珠也闪烁着平时少有的和蔼与慈祥。
我知道,这是他的出色表演换取了舅母对他的奖赏和恩赐,因为我刚来那天,晚饭后,舅舅就陪着十万分小心建议道:“柱子,你去老洪家睡吧,他们家也是两铺炕,咳咳咳!你一个大小伙子,家里头实在是没……”没字刚刚出口,舅母就气势汹汹地接了过去,高嗓门,大喉咙,吵架一样:“没什么呀!去他们家,你说了算哪!让孩子借宿,你咋不去借宿呢?”然后又扭头看着我,不容置疑、命令般地说道:“我和兰兰睡一屋,你俩睡一屋!这么大一铺炕,就是再添俩人,也用不着到外面借宿,愿意借宿,让他自己借去!惯着些臭毛病,来不来他就张罗上啦!”几句话出口,舅舅顿时就没电了,干张嘴,扁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今天,舅舅再次提出来让我出去借宿,不是去近邻老洪太太家,而是去沟子那边半山坡的孤老头子谌爷——谌场长那儿。舅母却没有再那么坚决地干涉和反对,而是表情复杂地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才极不情愿地小声儿说道:“去谌场长那儿嘛,也行啊——”“行”字拖腔很长,“啊”字就带出了颤音,酸溜溜又涩辣辣的,怕她变卦,我急忙说道:“好吧,那我现在就去!”舅母张了张嘴,脸色一红一白,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她的目光,是多么无奈啊!毫不犹豫,我急忙收拾行李。不是借宿,而是在逃跑,在逃避,在躲灾!尽管生长在农村,在男孩子中我的个头儿和模样都是挺受人喜欢的。
十六岁,媒人就上门介绍过对象,姑娘们更愿意跟我在一起劳动。就是因为太穷了,我才狠心背井离乡逃往了关东。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应该干一番事业,没有这点儿志向,我是不可能当兵提干,又当上林业局一把手的。可是我刚到老鹤林不久,舅母的眼睛就像一只残忍的母豹子一样咄咄逼人,死盯着我不放。
有一天,舅舅下夹子,表姐兰兰去了林场的场部,舅母让我和她去刨土豆。山里的小开荒,自留地周围都是密不透风的柞桦树林子,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连接着外界。干活不久,我就意识到有点儿不太对劲。舅母仅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衣,扎外腰,三个扣子大敞着,两个雪白的乳房始终在我的面前晃动着。晃得我眼花,晃得我两腿发酸,晃得我喘粗气,心乱如麻,镐头差点儿刨在了脚面上。可是舅母并没有轻而易举地放过我。秋阳高照,天气暖和,周围静悄悄的,刨了两根垄,舅母突然说道:“柱子哪,你给我看着人,我撒泡尿!”说完,褪下裤子,屁股一撅,就在我面前哗啦上了……
我扭过头去,可是又不得不偷看她两眼。暖融融的阳光,磨盘一样的屁股简直就是一只大白羊,不停地颤抖,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我是男子汉,青春年少,近距离引诱,怎么能够克制?我全身上下简直就是着了火,熊熊大火,烧得我要晕倒。舅母的一切都暴露无遗,赤裸裸地在那儿摆着。我知道,只要我愿意……
可是我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旦出现后果,轻者四处流浪,砸了饭碗,重者掉脑袋,土匪舅舅岂能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当舅母提上裤子的时候,我的下身也早已经湿透了。舅母看着我,一连多天都是一种愤怒和恼恨的态度。
几天后老洪太太察觉到了什么,提醒我道:“柱子哪,可得当心哟!闯关东不容易啊!实在不行,还是回关里得了!”回到关里,家乡父老,我如何面对?今天,舅母同意我去借宿,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大赦啊!舅母允许我走,也许她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吧,也许是一种报复,女人对男人特殊的报复,否则,昨天夜里又怎么解释?
……舅母的模样迷人,舅母的目光勾人,我已经满十八周岁了,男女间那点儿事既朦朦胧胧又有些渴望和迫不及待。没有舅舅,或者是舅舅不是土匪,舅母的引诱,我也可能就顺其自然,将计就计了。
世界上什么样的猫不吃鱼呢?不是鱼儿腥,而是猎狗馋啊!可是老鹤林毕竟是个特殊的地方,就两户人家,舅母那么漂亮,那么风流,民间不是有句俗语: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男人中不是拐子就是大板牙加上了龙虾,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俊小伙,舅母的情网,不网我又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