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爷的名字叫谌志平,原籍是大别山区的安徽省岳西县河图铺镇人。当年曾经给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先生当过贴身保镖,台儿庄战役特等功荣立者,其事迹和照片曾刊登在《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因为战功卓越,李宗仁先生亲自赠送他一套国民党的将军服装。不久,蒋介石指名调他去总统府任总统卫士,途中逃跑,参加了共产党梁兴初、梁必业的部队。1950赴朝任志愿军司令部警卫团的副团长。在性格和感情上与彭老总比较投机。1954年转业,到小兴安岭任南岔林业局副局长兼鹤林林场的党委书记。五十年代末期被开除党籍,六十年代末期在小兴安岭狩猎队含冤死去。谌志平生前与野生动物中的狼群有着特殊的感情,多次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立法保护狼群。其建议曾经引起全国人大立法委员会的高度重视,以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名义复函,给予了鼓励和肯定。1984年《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不少条款都是采纳了谌志平的建议。谌志平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1965年李宗仁先生海外归来,曾经向周总理提出,要求再见谌志平一面。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给黑龙江省人民委员会打电话联系,可是林业局的领导不予落实,使李宗仁先生深为遗憾。据说,他临死还念叨谌志平的名字呢!作为小兴安岭金山屯林业局的局党委书记,我尹石柱1968年与谌志平在一起生活过,这也是我从农村老家刚到老鹤林狩猎队的头一年。
滚、打、爬、摸,炕上两人合铺一床熊皮褥子,炕下两人在一口锅里头摸勺子,一起爬山一起狩猎,特别是谌志平晚年与狼群的真挚感情,我尹石柱也是唯一的目击者和见证者。没有谌志平的示范启发,我尹石柱当年是不可能献身国防事业的,也不可能坐到林业局党委书记的这把椅子上。不客气地说,没有谌志平,我尹石柱也绝对不会有现在,为了缅怀共和国的这位传奇人物,我多次给作家和记者们讲过,也多次给机关干部、学校的师生作过这方面的报告。今天我终于拿起笔,鼓起最大的勇气,用回忆录的方式,把当年的那段生活真实,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献给读者,留给后人,使全社会都能记住这位坎坷悲惨的传奇人物。一我是1968年的秋后冬初,独身一人来到小兴安岭大山深处的老鹤林的。
老鹤林是个居民点,也是伊春林管局唯一的一处狩猎点。居民基本上都是猎人、炮手和采山者,成分和背景相当复杂。有土匪、有兵痞、有伪满洲国警察、有大城市来的妓女、有右派分子、劳改犯,也有武林高手中的行善者,仅团长以下的土匪小头目就有几十名。不过全部是被改造以后、民主政府允许他们自谋生路的。
我表舅就是谢文东手下的一名小头目,是远亲,奶奶的娘家侄子,因为远亲,表舅的特殊成分并没有影响到我后来的当兵和提干。关于谌爷——谌志平的生平事迹,我是到老鹤林以后,从舅舅、舅母、老洪头、老洪太太、表妹兰兰等人的嘴中陆陆续续听到的。后来跟谌爷接触,乃至搬迁到他的茅屋居住,也是生活所迫,舅舅才勉强同意我去跟谌爷——谌志平一个锅里头摸勺子的。后来我才知道,谌爷与舅舅常宝山的关系,既是情敌,也是谌爷别无选择的一种折磨和痛苦。可是对舅舅呢,则是他的福分。用老洪太太的话说:“你大板牙是走路摔跟头——不仅捡了个大元宝,而且还白白捡来了个大美人。常宝山,这可是你的艳福哟!”老洪太太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关于老鹤林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以及它的历史变迁,是我来后听别人介绍、阅读资料及狩猎时亲自考察,才由浅入深一点点了解到的。
以鹤(岗)伊(春)公路为界,路南是摩天岭,路北是七鬼峰。七鬼峰峰高1786公尺,常年积雪,云雾缭绕,松涛轰鸣,兽迹遍野,下山脚有三个穿通在一起的岩石洞,洞内长年流水,毒蛇出没,阴森恐怖。
史料记载,1939年冬天,北满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将军率队攻打嘉荫县城和逊克县城,一次缴获了十几部日伪军的电台,事后,就是在这个洞内创办了东北抗联通讯员培训班。该洞离沟口谌志平的茅屋大约有三十华里,也是在这连环洞内,九年后,也就是1948年夏天,东北民主联军剿匪,国民党最后的一个土匪头子马希山,被三五九旅的解放军战士击毙。舅舅戴罪立下了功劳,也是民主政府对他的特殊照顾,建国后允许他在这儿安家立业了。以沟子为界,沟子东坡住着谌爷——谌志平。
沟子西坡除了舅舅常宝山一家三口,还有他的邻居——老洪头和老洪太太。舅舅是这儿真正的坐地户,官职不大,但也有点儿实权,绕过山包,还有两三户人家,再加上路北的二十几户,七八十口子人,用老洪太太的话说:“你舅舅在这儿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啦!”可是我第一眼就发现,舅舅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气管炎(妻管严)。是亲三分向,可是舅舅的模样和外表实在是太让人不敢恭维了。
大个子,小眼睛,长脸,黄皮肤,黄胡子没有几根,大板牙长年在外面龇龇着。因此,在五六十年代的小兴安岭地区,提起大板牙,男女老少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龙虾腰弓弓着,其貌不扬,就是枪法特准。再有,就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的咳嗽声,抑扬顿挫,有腔有调。但咳嗽不影响他打枪,打枪归打枪,咳嗽归咳嗽,咳嗽与打枪两不误。这是一绝,天下一绝,谁见了都佩服。第一次打枪比赛就使我这个门外汉实实在在地大饱了一次眼福。比赛在茅屋门前开始。目标是三十米以外,密密麻麻向日葵上的花鼠子。花鼠子是大山深处最大的一害,数量之大,铺天盖地。黄豆、苞米、向日葵,都是它们祸害的对象。这种小动物的个头儿跟老鼠差不多,大尾巴蓬松着,尖嘴尖耳黑眼睛,脊背上还有三条黑道道。
机灵、乖巧、纯朴又有点儿滑稽和天真。它们像比赛一样昼夜不停,悬挂在一个个似熟不熟的“盘子”上。上窜下跳,吱吱乱叫,吃着闹着交配着,相当开心和潇洒。一群吃饱了另一群又来,换着班儿折腾。舅舅恨得咬牙:“杂种操的,你们等着,咳咳咳!咳咳咳!”舅母过生日那天,既是报复也算是娱乐,实弹射击,大开了杀戒,选手是一只胳膊的老洪头和我的舅舅常宝山。舅舅用的是三八大盖,老洪头用的是水连珠。1968年那阵儿,除了东北虎、梅花鹿、猫头鹰、啄木鸟之外,其他动物国家是允许捕杀的,不然的话,政府怎么能组织专门的狩猎队呢!不说别的动物,就拿野猪和大灰狼来说吧,一群野猪横过公路,林业局长的吉普车受阻,司机鸣喇叭,局长说:“别惊动它们,看过多长时间!”汽车熄火,盯着手表等待。前头的不知道,仅后半部分,浩浩荡荡就运行了十七分钟。
再说狼群,老鹤林下面的五道岗林场,连阴天,大灰狼群在屋檐下避雨。有一位山东媳妇刚从关里来,孩子哭,影响了她做针线活,就吓唬孩子道:“别哭,再哭扔你出去喂狼!”孩子也是山东人脾气,照哭不误。当妈的火了,推开窗户,拎着孩子就放了下去。大白天,两边邻居都有人在家,见孩子不哭了,母亲才气哼哼地说道:“不哭啦,不哭就进来吧!”见没有动静,伸脑袋一看,窗户下面哪儿还有孩子?山东媳妇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呜呜呜!我的宝呀!娘还怎么活啊!北大荒这么多的狼哇!”比赛的气氛相当轻松。就那么几个人,舅母、表姐兰兰、老洪太太和我,既是观众,又是裁判,鼓劲呐喊还充当着双方都有的啦啦队。大约是中午时分,阳光灿烂,秋风送爽,土豆地、倭瓜地的那边,向日葵上活动着的花鼠子,一般肉眼是看不到的。舅舅坐在圆木墩子上,龇龇着大板牙,一边咳嗽一边征求老洪头的意见道:“咳咳咳!我说,拐子哪!咳咳咳!咳咳咳!还是你,你先来吧!咳咳咳!咳咳咳!老规矩!枪响哪!就得算数!三十响,咳咳咳!咳咳咳!柱子去拎回来三十只花鼠子!咳咳咳!”“还是你先来吧,常大哥!我这两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班门弄斧,哪儿敢啊!”老洪头也是五十多岁,紫黑脸膛,大络腮胡子,胡子与胡子之间总是别着劲儿,看上去比张飞的还乱。
红眼睛,外眼角有点儿乱糟糟的,老家辽宁岫岩,说话自然就有一种苦森森的苣荬菜味道。与舅舅比较,老洪头的身材相当魁梧,虎背熊腰,冷丁一瞅就是一位非常典型的东北汉子。他左手拎枪,右边的袖子在秋风中微微地晃动着。独臂残废人,刚到老鹤林,我还以为他是一位南征北战、功勋卓著的独臂英雄呢!就问舅母道:“邻居洪师傅的右胳膊哪儿去了?炮弹皮子给炸的吧?”舅母抿着嘴角,揶揄地一笑,“哎!炮弹皮子?美的他吧!黑瞎子咬的!哼!没有他家那条大黄狗,别说胳膊,小命都没啦!我早就劝他,你们呀,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等着吧,再不改行,早早晚晚都得变成黑瞎子粪!”此刻,老洪头左手拎枪,讪着脸,谦恭地说道:“我这风流眼,那些小东西不活动,我还真就是看不见哪!”舅舅不在乎地说道:“打着玩呗,又不是输钱输银子!弄个响声,你嫂子的生日也就算过去啦!”一口气说完,就又是一阵洪水猛兽般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地动山摇。“那好!没有外人,在嫂子和孩子们面前,俺就丢丑了!”回头又嘻嘻笑着:“嫂子,俺可都是为了您啊!您过生日,这些花鼠子可就惨透啦!”洪师傅的目光有点儿那个。舅母飞了他一个媚眼:“贫嘴!打你的得啦!要觉着不行呢,就赶紧让地方,把烧火棍子给俺弟妹,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屙屎!”舅母毫不客气地嘲讽他道。舅母是中等身材,大屁股,高胸脯,一头秀发,满身的魅力。也许是深山老林中空气好,水土养人吧,舅母整四十岁了,脸上却不见丁点儿的褶子和皱纹,细皮嫩肉,又白又胖。樱桃小嘴,嘴唇浅红,不用打扮也十分性感,高鼻梁,大眼睛,目光柔和,全身都是香气。
她看人目光总是带勾儿的,特别是男人,看谁,谁就得上勾。据说她二十一岁生下了女儿兰兰,如今,十九岁的表姐,母女俩站在一起,跟亲姊妹俩没什么区别的,而且就风韵、魅力、姿色而言,舅母跟表姐比,就更具备了成年女性的神韵和诱惑。如果把表姐比喻成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舅母则是盛开怒放香气袭人的野百合了。
初次见面,我就有点儿为舅母感到遗憾和惋惜,“这么漂亮,仙女一样,怎么嫁给了他呢!”别的夫妻是绿叶配着红花,可是舅母呢,跟老气横秋、昼夜咳嗽、面如黄土的舅舅在一起,用众人的话说,恰恰是鲜花插进了牛粪上。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还有,舅舅原籍山东,舅母则来自安徽,共同在深山老林中居住,肯定会有很多的故事和恩怨。还有,谌爷——谌志平也来自安徽,他们三人,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直到我和表姐结婚,舅母变成了我的丈母娘,老一辈的关系,才真正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当时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舅舅怕老婆,不是一般的怕,就像耗子见了猫,小偷怕警察,小鸡怕黄鼠狼一样,不用吱声,翻翻眼珠子,舅舅的全身就得哆嗦上半天,琢磨上半天。
晚上端洗脚水,早晨端尿盆子,说话低眉顺眼,威震全东北的炮手,在老婆面前真就比奴才相还要奴才相。生活中有些事,就是让人这么不可思议,再说他们两家的关系吧,老洪头称呼舅母是嫂子,舅母理所当然地称呼老洪太太为弟妹。可是这个弟妹呢,在嫂子面前恰恰是一个满头是灰,满脸皱纹,裹着小脚,嘴缺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太太。
刚到老鹤林,我称呼老洪太太为奶奶,老洪太太急忙纠正:“别着呀,你就喊我伯母好啦!你这么一喊哪,大柱子,咱们老鹤林,可是就乱套喽!”特殊环境,又是一帮特殊的人物。比赛开始了。老洪头左手拎枪,两腿叉开了八字步,身体微微向右边倾斜着,面冲三十米以外的葵花地,憋着一口气,盯准了目标,左臂猛地一抡,“咚”的一声,随着一阵葵花叶子的破碎声,一只花鼠子,血肉模糊,“叭哒”一声就从空中落了下来。然后老洪头脖子一拧,歪着脑袋,牙齿衔在枪栓上,“哗啦”一声,一发子弹就又推上了膛,打完了十枪,我跑过去拎回来十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花鼠子。让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花鼠子外表机灵,而内心却特傻,跟傻狍子一样,枪响了,同伙丧生,可是其他花鼠子呢?照吃不误,照样交配和追逐,无动于衷,呆傻得让人可气又可怜。我用土篮子把十只死花鼠子端回来,出于敬佩,由衷地赞叹道:“好家伙!洪师傅,您可真了不起啊!弹无虚发,枪枪咬肉,还不用瞄准!不是亲眼所见,说死我也不相信哟!”可是我真诚的夸赞并没有使在场的人产生丝毫的兴奋和赞成,而是非常平静,平静中略有点儿遗憾和惋惜。特别是老洪太太,一脸的沮丧和愤懑,她两眼都是玻璃花,医学上叫青光眼,看啥都吃劲。
模模糊糊,让人替她着急。此刻我刚把土篮子撂下,老洪太太就拧着两只小脚,趔趔趄趄地奔了过来。弯下腰,非常认真地数了数筐内的花鼠子,抬起头来,脸色都白了,全身抖着,半天才气哼哼地吼道:“丢人!丢人哪!一个葫芦不串!呸!撒泡尿浸死去得啦!守着人家外甥,你不觉着丢人,我还感到寒碜哪!呸!你就在这儿丢人吧!”说完袖子一甩,恼羞万分地进屋去了,把热闹气氛顿时给扫了个精光。“哟!看我弟妹犯得上吗?不就是个玩嘛!”舅母打着浑儿责备她道:“这岁数了,又是一只胳膊,单个儿往下摘,利利索索,我看就不错不错的啦!真是的,照相师傅没底版——她还觉着羞人呢!赶脚的骑驴——图的不就是个眼前快活嘛!她可好,唱戏的跌跟头——下不来台啦!”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气恼,舅母一连串甩出来这么多的歇后语。然后抽了抽鼻子,回头怂恿着说道:“洪师傅,打呀!愣着干啥呢?不图别的,就是图你弄个响儿呗!这两口子,说你啥好呢!”洪师傅左手试探着抡起来,因情绪不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缓缓地放弃了,表情尴尬,目光黯淡,皱了皱眉头,“唉!算啦,还是听常大哥的吧!老啦,不行喽!退四十年嘛,最少也得串它一半儿糖葫芦!如今哪!得得得,好汉不提当年勇,嫂子,今天我可是给您扫兴啦!
您可千万别有什么想法啊!”然后又扭过头,“常大哥,你来,你来,你来吧!我听着!”看改成了听,听舅舅打枪,显然是懒得再用眼睛了。舅舅坐在木墩子上没动,一边连哼带喘地咳嗽着,一边奚落着说道:“操!看你们两口子,咳咳咳!咳咳咳!连这么点面子都不给!屙了屎,又他妈的坐回去!咳咳咳!当年在绺子上(当土匪),不他妈插了你(杀了你),也他妈的早早码上了(捆起来)!什么揍!妈了个巴子的!咳咳咳!咳咳咳!”为发泄不满,大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捋了一下子,“哗”,六十发子弹,明晃晃齐刷刷直站了起来。速度之快,眨眼之时,看得人发晕,然后头也不回,用公鸭嗓子大声地喊道:“兰兰,把黑布给爹!咳咳咳!咱他妈的自、自己玩!”舅舅一生气,满脸胡子同时奓着,阴森森的特别恐怖!表姐撇了撇嘴,极不情愿,进了她的西屋,人没露面,随着玻璃窗哗啦推开,一团黑影,“嗖”的一声,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了明晃晃的子弹上。气氛顿时都有些紧张。表姐兰兰尽管五官端正,却没有舅母那么风流和漂亮,板着面孔,仿佛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