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儿,你可知泊者何以家之四海而不求片所?”
“孩儿认为,这般行事,无所及他,唯求自由而已。”
顾亦然从梦中冻醒,又梦到父亲了,几日来总是在想着,隐隐觉得父亲让自己离开,是在做着某种权衡。
想起父亲,孩子眼眶又红。他只晓得父亲为官前原是要做一派掌门的,可他不愿提及这段往事,自己虽有心探个究竟,也是无门得窥。以前每次好容易哄得他展颜,但只要自己一牵引到这一话题,他那张洋溢的俊脸便立刻阴沉下来,几次后就也不敢再稍提分毫。
长大了些,对此事更是忌讳莫深起来。
其实,就连这掌门之事也是很久前的一次醉酒,他对一位朝廷旧友说将出来的。当时的自己正在给他端来解酒的茶水,仰头看到的那副表情却是一直到现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复杂,然后就见他嘀嘀咕咕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后,第一次发觉温文尔雅的父亲竟连发了几天的脾气,此后,他便再也没见过父亲在自家喝酒了……
这一次离家,虽然父亲有了安排,可顾亦然终归只是个半大孩子,对于金钱的概念单薄,孤身一人到达死雾岛的时候已是颇为寒酸。好在这间茶馆掌柜甚喜其白净俊美,又颇有几份机灵,便收留做了店内伙计。
虽说金钱观念单薄,但顾亦然毕竟是高官子弟、家学渊源,纵使并非有多精于术数,帮着焦头烂额的掌柜理清些陈年烂账的能力还是有的。于是,几天之后,心怀感激的掌柜还特意把后院的一间小屋单独腾出来给他居住,没有让他继续跟别的伙计挤在一处,而这番举动必然是打算让他在这长久干下去了。
只不过,这安稳觉还没睡上几天,昨晚他又的不得不用几张椅子临时拼凑了一张危床,和衣睡了一夜。躺在自己小屋里的那个中毒的同龄人还在昏迷不醒,不过看气色似乎倒也没有状态继续恶化的迹象。
顾亦然也不清楚突然间着急忙慌赶着出海的那三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临走前,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从白净小哥怀里抢了三张七域通用的银票扔给了他,说是一张用于赔付店内砸坏的座椅窗户,一张是中毒小哥的住宿费,至于最后一张则是他的看护费,还说如果他不放心可以再叫个大夫来看看,但前提是不要乱动,也不要乱给吃药。
“如果我们没回来之前这家伙死了,就麻烦你挖个坑埋了吧。”想起对方最后抛下的那句话,顾亦然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此际,正是三人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顾亦然一个人正蹲在后厨的灶台上吃着煎蛋面,脑袋里想着的全都是等岛上那间医馆开门以后,找大夫再给中毒小哥瞧看一番儿。
呼哧呼哧,转眼间大半碗面已经下肚。清晨的阳光也终于转正角度,把它那份温暖的光芒缓缓洒进了屋内。然后,被一片可恶的黑影给完全挡住了,来人蹲在他旁边说这碗面做的好香啊。
顾亦然转头,看到个穿着一身精钢铠甲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重重的头盔。顾亦然一边低头吃面,一边说面是自己做给自己吃的,厨师还没来,营业至少还需半个时辰。
于是,来人把头盔放在灶台上,可怜巴巴地蹲在边上看着少年吃饭。因为家学渊源的缘故,顾亦然看得出来人的身份,所以他并没有驱赶来人离开后厨,也没有赶紧去叫人来为对方准备吃食。
吃完了面,见那人依然在旁边蹲着,顾亦然也不再理会,开始洗碗,然后,四处擦拭。
来人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少年将屋子打扫的光亮可鉴,绝对找不到一处污渍,看着顾亦然跑到外面去打水,然后一桶一桶地将后厨的水缸填满……
“你这样不觉得无聊吗?”趴在纤尘不染的窗台上,对着自己观察了半天的少年,铠甲男再次开口。
正在窗外砍柴的手微微一僵,顾亦然看着刚刚断开的枯木露出的白茬,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高高举起斧头,用力地砍下。
“你相信预言吗?”来人认真地在发问。
顾亦然摇了摇头,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眼中有些许黯淡,又不由点了点头。片刻犹豫后,顾亦然停手,仰头直视对方:“大人可知我此行的目的?”
去问别人自己有啥目的,就好比跟别人说你猜我心里想的数字是一还是二一样,纯粹在拿人找乐。
可笑的问题,却没人笑。对方不语,神情倒显严峻起来。
然后,顾亦然低头继续劈柴,盔甲男则继续静静地看着。而就在顾亦然已经放弃追问这个自己迫切想弄明白的问题时,来人却突然开口了。
“要说你此行目的,无外因三卦而起。”盔甲男面色凝重,“济人之危、天道之困、寒暑之厄……有人号称微人末行,却可解百日舛途,由来于此。”
虽不甚明白自己为何是为解卦而来,既是父亲安排,顾亦然自当遵从。而这番听人再次提及,少年唯以苦笑。情知大人物们惧于“三弊五命”对于天道之事遮遮掩掩,无法再行深问,便插口其它:“那大人此番所为何来?”
眉眼一挑,男人开口:“收徒。”
“收徒?!”顾亦然一愣,“谁?……我?”
“嗯。”
日头高升,窗影隐匿。
“大人是说……他是你们的世子殿下?”小屋内,顾亦然一脸惊骇地指着仰卧病床之上的息辕,“可他、可他……怎么会?”
顾亦然有些语无伦次。
原本,他就只是想把对方请进里屋,问询下关于自己父亲的一些事情,虽说现在,他也已经相信了八九分,但如果能问明白他最想知道的那些事情,也便可以确定,对方正是他要找到的那一个人。然而,未曾想,场间形势突变,这个卧床的少年竟然被指认为燕王世子……
可他完全想不懂,堂堂世子殿下怎么会伤成这般模样。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位自称石域城的男人在见到病床上的世子也是如此的意外?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面对顾亦然的质疑,石域城摇头,“我来这家茶馆主要是因为你……而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当我的徒弟。”
顾亦然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执意要在这时候收自己为徒……如果是父亲的意思,当初让自己直接去找他不就好了吗?之前虽也有婉转问过这方面的意思,可石域城的回答,还是让人十分的哭笑不得:“因为,收你为徒……这是一个秘密。”
顾亦然苦笑自忖:“自己就真的有这么见不得人嘛?”
虽说来人可能是跟父亲曾有过什么约定,这才奔着自己而来。可眼见自家世子殿下受伤濒死,很明显这件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吧?
可为什么这个人的行为又这么的反常?
难道说,床上躺着的小哥根本不是什么世子?
那他也完全没必要骗自己啊?
实在理不清真假,顾亦然也就不再去想这些。而这时候却也实在没办法跟对方“叙旧”,于是,便开口问道:“大人,您认为世子殿下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
“我会带他回去找人医治。”石域城皱眉说道,“但如果这样,我跟你见面的时间只怕会变得更少……”
“救人要紧。”顾亦然回道,“你想见我随时可以回来找我啊,我对武功很感兴趣的。我答应你,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答应拜你为师。”
“不行。”石域城眉头皱的更深,“我们见面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顾亦然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竟能让对方对他产生如此大的执念。
“要不让岛内大夫看过后,您再行定夺?”顾亦然尝试开口。
“好。”石域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又疑惑问道,“可依我看,世子的毒伤似乎已经控制住了。之前医治的大夫就没有说过什么吗?”
“他说,除非是有百分百把握能祛除毒素,否则,千万不要乱动,也不能给吃别的药。”
“这个……你让我把人带走……那不也是乱动嘛。”石域城疑惑,“况且,也不让给吃别的药……”
“也是啊。”顾亦然望向屋梁,也是眼露疑惑,那位大叔吩咐的时候,他还没想到这些,就只是认为他是怕自己找来个庸医。可当今世上除了神医莫道,哪一位敢拍胸脯保证,能把一个毒素已扩散全身的人救活啊?
“别的药……”石域城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个大夫有给你留下什么药丸吗?”
“嗯。”顾亦然点了点头,“一共给我留了三粒红色药丸,他说三天一粒就行,温水送服,也不用喂世子吃饭……”
“这样啊。”石域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那个大夫,就是把世子送来这里的那个人?”
“不是……”顾亦然回答,“把世子送来的是一个姓朝的青年男子,比他年轻许多,但是两人很熟,对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美丽姑娘。”
“朝?!”石域城喃喃。半晌过后,他突然圆睁双目:“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从剑客白那里探听得来的情报,被当作朝堂的孤者徒弟应该是被龙皇占据了肉身,并被再次镇压在了天道后山。可从顾亦然的描述中,和燕归一同出现在这里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朝歌。不过,这也最没可能!
“只怕是一场误会。”石域城自我安慰。可事有偏差,虽说看似与自身此行毫无关联,但人算终难敌天算,却无论如何,再也难以阻挡那一丝阴影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