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后来跟我谈到她为何决然离家时,总是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她那天的谈话似乎反复在向我说明一件事情(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幸福,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后来我把这话理解成了,自由,要靠自己去争取。这个是姐姐在她风尘岁月含辛茹苦得来的生活要义,的确也给了我某种启示。它使我彻底地与自己分配所在的那个小工厂决裂,成为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当我第二次见到姐姐的时候,虽然她对我这一决断未置可否,但是我仍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犹如打破沉闷的窗户,冲出蚕茧,去了枷锁一般。
我和姐姐有过几次长谈,唯独她那天说着说着却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她的眼睛红肿,目光凄迷的样子至今想来我都心如刀绞。
且说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觉。午后的暴雨一直在持续,屋顶噼里啪啦个不停,我母亲为病疼折磨的痛苦呻吟声不时传来,这高高低低的语调中间还夹杂着父亲那句著名的梦话:到鸡冠花跟前去,到鸡冠花跟前去。我只巴望着天亮,眼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等着上面早早地浮上一层白来。我纷纭的思绪,也一样电闪雷鸣,脑海里父亲跌坐在雨地里的落寞样子一直盘旋不去。七岁的妹妹蜷缩在床头,两手搂抱着一个枕头。二哥睡在另一张床上,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才如一个正常人:既不咬手指,也不露鸡鸡。他睡得很甜美。
2.穿花衬衫的二哥
二哥在家里走来走去,双手操在口袋里。他嘴里开始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整天说些什么。他说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嘴里一些唾沫在泛泡。有时候母亲会和他在卧房早晨的光亮里有一个对话,母亲盯住她身材高大的儿子问,想姐姐吗?二哥捏了捏花衬衫的衣角说,想,想啊。母亲总会赌气地说,光想没有用啊,要去找啊,把姐姐找回来啊。其实多次的寻找都没有结果,然而二哥信以为真。我曾经亲眼看见二哥在草丛里找寻姐姐的样子,当时他找寻的地点由附近的花市、菜场和百货公司等人多众稠的地方向附近地域辐射下去。
那会儿人们都对二哥在道路上游来荡去深有印象。他和我当时走遍了集镇的街道,甚至沿着大路和河渠一直到了近郊。后来他在一处葵花地里竟然睡着了。我们把他叫醒时他哇哇大哭,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还多次独自走上寻找之路,最后总是我把他找回来。他频繁地要外出,显得固执而疯狂。要是父亲不让他出门,他就会哭闹甚至舞拳弄棒。二哥是很听母亲话的,然而那会儿他也不听了,他大步冲出门外,一路狂奔,他的花衬衫呼啦啦地响着,在空气里急遽地变成一个小小的花瓣。需要说明的是后来我去了K市寻找姐姐,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我总是对二哥在人群中睃来睃去的眼神难以忘却。
二哥很少洗脸,脸皮总是紧绷得发亮。他的表情木讷,甚至说呆滞也不夸张,他的眼睛却清澈无比。他的眼睛和表情在他的面部形成一对奇怪的辩证法。
二哥在整个小集镇的游荡一直到姐姐来了平安信为止。他拦住路上每一个走过的行人说,呵呵,姐姐找到了,姐姐找到了。他笑起来总是露出黄黄的牙齿,他的歪歪扭扭的黄牙齿和琐长黝黑的鸡鸡(他们都一致地说,难看死了)可能是集镇上的男女老幼,最为熟悉的两个器官了。此后二哥经常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母亲总这样说,你说他傻,他哪儿傻啊,他是装傻呢。
父亲总是一笑了之,然后就投入他的写信活动中去了。他们后来的生活图景总是存在于我的想象里,父亲母亲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生活东一句西一句,犹如一个个梭子给繁冗的生活之网戳来一些亮光,一些斑纹。二哥则蜷缩在一旁,几乎就待在那个三门橱或者床头柜的阴影里,或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嘴里总是嘀嘀咕咕,犹如大提琴的弦和弓无意间的相遇。我用这个比喻来形容二哥的话语在我们那个被绚丽无比的鸡冠花包围的家里毫无意义。就像乐曲开始,前面弓弦的调试一样,无序散漫,没有任何意义。
房间里有时会传来妹妹嘹亮的歌声,这几乎使我们家焕发出另一种亮丽的色泽。妹妹后来去县城参加了歌咏比赛,并且抱回了一个金光闪亮的奖杯。在我有着猫耳洞历史的父亲看来,在我有着小集镇视野的母亲看来,我的妹妹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我的长发却一无是处,完全是糊弄人的一个噱头。他们的观点一直没有改变。有时候我认为他们的指责没错,当妹妹下了舞台,站在我的面前,那种气质那种光彩照人,不自惭形秽不行。
我时常做梦梦见二哥,他踯躅在集镇的某一条枫杨树大道上,穿着他著名的花衬衫。而我的大学女友总飘荡在梦境的上空,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紫檀色。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我总能见到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傻子,他们旁如无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总会激烈地想起二哥,想起二哥躺在水面上清澈的眼神,它直指天空。他静静地躺在水面上,静穆与水天一色,飞霞落他一身。二哥的溺水身亡是一个谜,或许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一种离世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到达八水河的,或许他是一直顺水而下。那条大河宽阔静谧。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横躺在水面,全身为水草所缠绕。
母亲见到二哥时,她几乎两三次昏厥了过去。二哥被湿漉漉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到了门前的空地上,鸡冠花依旧灿烂而绚丽。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眼睛却是睁开的,视线依旧直视天宇。母亲被一杯糖水灌醒后,她又飞扑在地,你是无法想象一个常年在床的瘦削之躯如何从床上来到围观人们的视野里的。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我的儿啊,令当时在场的人们无不动容。当我若干年后向姐姐描述此事的时候,我姐姐也是痛不欲生。她离家后一直没有见过二哥。每次想念家人的时候,她总是掏出一张满是锯齿的照片默默端看。那张照片可能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妹妹还在襁褓之中,露出拇指大、白皙的脸孔,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长凳上,母亲的脸苍白瘦削,我们三人站在后排。二哥因为个子最高位居中间,那时候他身上还是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汗衫。
你二哥的死和那一次火灾有直接的关系,有人曾经这么对我说。火灾发生的时候我还正在大学讲堂上听课,我是后来听一个老乡讲的。其实她既是我老乡也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就是她最初诱发了我对文学的热情。她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高鼻梁。班上当时一个男生还为她写过很多的诗篇,就像我父亲为那个女售货员写的那样,肉麻无比。那男生在充满汗腥和荷尔蒙气息的集体宿舍光着脊背兴致勃勃地向我们描述了他和语文老师的恋情,甚至露骨而自得地讲到了床上的情形。这个男生后来并没有考取大学,回家成了一名镇上著名的游手好闲分子。我们暗自庆幸,当时并没有被他所鼓动,泻了真阳而名落孙山。语文老师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是我们当时男生谈论最多的女人。她的语文课充满了激情,我们的思绪总是和她一起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淋漓酣畅。
她是来我们大学参加一场晋升职称的考试,碰巧就遇见了我。她依然全身充满弹性,双峰骄挺。她主动喊住我,然后就站在大学公寓外的一条水泥甬道上向我描述了家里火灾的情形。显然家里人并没有告知我家里的情况。她说,火灾发生时,你母亲正在床上,你父亲正在往百货公司的路上,他说他准备给你母亲买一把篦子,你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头发都睡板了,是需要一把好篦子。家里的篦子齿已经断光了。
你母亲已经嗅到了空气里一股不对劲的味道,她喊你的傻子二哥,可是却不见他的人影。你母亲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她这边嗅嗅那边嗅嗅想看个究竟。你家的傻子二哥大概是害怕了,后来在挂面厂里找到了他。你家东边的那个披房,有两间,里面一间堆满了东西。问题就出在那儿,先是一股烟从你家那儿袅袅而上,开始大家并不在意,以为你家在煎药或者在干什么,大家都知道你母亲是个著名的老药罐了。可是那股烟愈来愈粗,愈来愈浓,扶摇直上,并且带来一股呛鼻的气味。然后火苗子就上来了,呼啦啦的。你父亲赶到家的时候,你母亲已经瘫在地上。邻居们来了不少人,他们提桶端盆,忙忙碌碌了一阵。火总算灭了。但是最后东西都烧光了,火幸亏没有啃到这边的墙。好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你二哥可能心里自责,别看他是傻子,这点还是明了的。他被从躲的地方也就是那个挂面厂揪了出来,死活不肯回到家门口。你父亲有点气急败坏,一直揪着他的耳朵。
当时很多邻居看见的,你二哥看见家里惨状,眼睛里一片惊恐。你父亲还打他,一边打他一边骂他:哪天你也去杀个把人吧,杀人放火你就全了。
你母亲没有说话,瘫坐在地上。你父亲当时动用了铁锹向你二哥抡去。看得出来,你父亲精心搭的披房毁于一旦,他很伤心。当时很多人拦了下来,否则你二哥的头可能都会被铲破呢。
语文老师的叙述让我似乎看见了熊熊火势吞噬着那间简陋的披房。父亲在那堆焦黑的废墟前鞭打二哥的情形也可以想象。那间披房该应它不存在。父亲当时考虑儿女都大了,应该分开睡了,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挤不下了。可以这么说,我们家床的演变史几乎就是我们的成长史。先是一张床,而后是两张床,再以后就是三张床。一张床的时代,我们年幼喜欢抱着父母的腿膝入睡。两张床的时代,我们姐弟三人刚好能睡下。那个时候还没有妹妹,她那会儿刚好就睡在她至今下落不明的母亲子宫里,直到在一个秋夜被父亲抱回家才改变了我们两张床的历史。从此,姐姐妹妹一张床,我和二哥一张床。我们对之总有一个特别而准确的称谓,男床,女床。我们总会这么说,某某东西在男床上,或者某某东西在女床上。
这场火灾烧掉了一些家中年年岁岁羁留的破烂,那些破破烂烂曾经就是丝丝缕缕的难以割舍的头绪,与我们的家务事纠缠不清。我的父母总是舍不得扔的很多玩意儿,一场火帮了这个忙,落得个天地茫茫正干净。这间房子本来准备给二哥睡的。可是二哥总是半夜时分爬上原来的床榻,父亲像撵鸭子一样要他再度去那个狭窄的小披房时,他便大哭大闹,死不从命。从此以后这个房间的床便形同虚设,所谓的那床其实也就是几根柳棍拼凑而成,因而最终毁于那场火灾,也就不足可惜了。
向我叙述完火灾之后,语文老师并没有接受我的邀请在大学食堂就餐,而是和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油光的男子出了校门。她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你毕竟还是学生,手头不宽裕呀。”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变得无话可说。她转身而去的时候,再三叮嘱我有时间回去看看。后来我抽空回家了一次,那个披房荡然无存,只见东面墙壁上火烧的痕迹,黑糊糊的一片。火灾事件显然使二哥的心里有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就像那堵东墙上火舌留下的焦黑的痕迹。或许正是这导致了二哥最后的死亡。但这一切仅仅是猜测,然而一个傻子还会有什么更为复杂的死因吗?二哥他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火灾的缘故,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一个傻子的死亡多半是死于他的智力。
我是一接到二哥失踪的消息就回家的。父亲焦头烂额,坐在长板凳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辛酸。他的长板凳边上围着我的一些穷亲戚们和一些饶舌的邻居。他们和我的父亲正在对二哥的去向作各种各样的假设。母亲几乎没有停止她的哭声。枕巾已经潮了干,干了再潮。到这个时候二哥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了,那些他经常滞留的地方不见他的人影。父亲坐在板凳上两眼盯着大路,即便晚上也是如此,他的眼睛熬得火红。家里人寻找二哥的情形使我想起了曾经对姐姐的寻找,那时候二哥是那么固执而跃跃欲试,他为自己能够获准去参加搜寻队伍感到高兴。我至今还记得他听见父亲答应的话后在鸡冠花丛地上一蹦而起的样子。那是一个十足的孩子。现在他却消失了。他的消失要比姐姐的消失带来更多的担忧,虽说以前他曾经有过丢失的历史,但是从不超过12个小时。他总是乐呵呵地出现,慢慢地从一个兴奋的小斑点变成一个活灵活现的一堵墙似的身影。三四天的工夫,对于二哥来说,凶多吉少。我们像篦子一样将一些可能的地点,那些易于蜷缩的角角落落梳理了一通,但是一无所获。
最后,我们不得不将视线投向了集镇周围那些河道沟渠。我们由我们镇的那条著名的八水河一路顺着水道搜寻下去,最后还请来了滚钩。那个滚钩师傅中等身材,满脸横肉,说起话来嗡嗡一片,就像是从水上传来的。据他说,他的滚钩已经滚上过几十具尸体,男女老少,全不在话下。他一边叼着烟,一边这么说着。他的左脸颊上还有一个榆钱大的胎痣,在阳光下很是夺人眼球。滚钩下水的那会儿,曾经吸引了无数人的观望。人们站在路道、河畔,双眼紧紧盯着滚钩在水里翻腾的一举一动。他们满心希望那个镇上著名的傻子会像一条鱼一样沉在网底。然而网上来的总是一些水草、沉枝和破烂,还有一些色彩斑斓的破碎的碗瓦盆罐。我记得那次还捞上来一辆生锈的自行车,那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最后复沉水底而去。
滚钩滚过了集镇四周大大小小的河道,搜寻的过程总是令人揪心的,当时我心里很是矛盾,既希望二哥在水上出现,又希望不要出现。这个和我后来在K市一家休闲娱乐中心遇见姐姐的心理如出一辙。如果他没有漂在水上,那么他就不会是一具尸体,也就还会有生的可能性。我相信父亲的心里想的和我一样。可是我们患得患失的幻想却被那个滚钩师傅无情地耻笑,他一边拉动水淋淋的绳索一边说,肯定不在了,肯定不在了。他的经验让我们胆战心惊。
父亲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河面,滚钩在水里窸窸窣窣低哗一片。最后二哥还是被我们找到了,就在八水河那段宽阔的水面,他穿着花衬衫躺在水草里,悄无声息。
3.厨房里的父亲
妹妹坐在小桌子旁做作业,太阳的光亮透过树阴洒在她身上。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因为窗户玻璃的折射,父亲的背后有一道美丽的光线,像一个五彩的绶带。母亲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她一手托着腰,一手扶着门框,视线飞上天宇。从她的眼神一望便知,她在想念二哥,她那个会咬手指,会被闪电吓得半死的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