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有一户砌房的人家正上好梁,那是一栋红砖房,在村庄的绿阴里格外耀眼。刚放过鞭炮,空气里有一股硫磺味。有一些鞭屑落在了水面上,第一个看见她的是这户人家的小女孩,她在河边洗手玩。其次是那几个骑在梁上的男子,还有那些做小工的男女从红砖房子里出来,站到了河边。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就像当年面对学校的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了。当时她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的,那几乎是一丛丛火焰,使她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她是从什么时候不去学校的呢?学校里的人都不愿记起来了,那会儿她是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如此的,此刻她更不能理解了。
溺水者会做梦吗?如果能做,对于这个23岁的姑娘来说,她肯定宁可不做,因为那永远是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她很熟悉那样的场景,飘拂的面孔,瓷板似的白眼,一会儿是学校里的人,一会儿是他(初恋男友)的妈妈,他们指指戳戳,还大吐口水。甚至她自己的妈妈也红着眼睛骂她,更不用说他妈妈了。有些日子里像疯丫头、骚货、小狐狸精之类是最常见的词了。后来她先是做一个花店的送花小姐,之后她就离开了本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据说很是遥远。一两年之后,她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街上。他们得逞了,她真的成了一个骚货精。她在心里暗自冷笑了半天。她开始注意到人们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男人们的目光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说从一个目光的变化来判断一个女人的话,她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人们经常形容女孩子的眼神如水清澈,事实上,对于一个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她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了。她不仅眼睛大,而且皮肤白。说话声音悦耳动人,令人难以忘怀。然而这一切不复存在,她的视线直直地射向天宇,没有声息,她的样子使这条河流也像是陷入了回忆和沉思。
那个洗手的小女孩站在码头上,她妈妈已经抓牢了她的手。她们目睹着下午一个漂亮的女溺水者经过她们的村庄,穿过河流的阴影向前而去。在这个下午时光渐渐会入傍晚,那个骑在房屋横梁上的男子还能看见她的影子,孤俏而落寞地出了村外。
她就是经过这个村子之后进入一片荷塘的,当然通往荷塘的路并非一帆风顺,这中间有两处狭窄的涵洞和水闸,好在水流畅快她就顺利过关了。由于一些水途上未知的因素,她左脸颊有些擦伤。相对于一个美丽的荷塘,这点痕迹算不上什么。她徜徉在高高的荷叶下面,这里的风清凉无比,风中还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清香。粉红色的荷花犹如绢丝,暮色里看上去非常怡人。这里偏僻静远,荷风将尘嚣荡尽,可以这么说,一路上似乎只有这个地点可以成为溺水者最佳的暂栖地。如果不是次日早晨那个一脸麻子的中年男子,她或许还会在此停留下去的。
麻子对于她显得小心翼翼,他先划一撇小船,他想把她抱上来。可是她却显得令人吃惊得沉重,他喊他的婆娘帮忙,他的婆娘却惊叫着在岸上的草地上跳开了,过了一会儿,叫来了另外两个男人。他们将她打捞了上来。没过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就来了很多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她的身边绕着圈子观看。她仰躺在那儿,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妇女将她的腿拢了拢,然后又将那裙子理了理。看着她微微侧着头的样子,你完全可以认为她在草地上酣睡。
3
他家里乱成一团。自他失踪之日起,他们没有人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的老婆睡在床上,不停地喘粗气,额头上横着一条毛巾。房间里有点灰暗,他们两口子的合影照片正在墙角上闪光。合影照片上她微微头斜向他的肩膀,他直直地坐着,两道浓眉很是生动突出。他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目光穿越了冰冷的玻璃,冷峻地注视着室内的一切。他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坐在她母亲的床沿上,用手握住母亲的手,目光下垂,盯着地面出神。在床头柜上,有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像是一个发黄的土疙瘩。
空气里有一阵阵风翻动窗帘的声音,呼呼地与他老婆的呼吸交杂在一起。
靠墙壁的不远处有两三张椅子,几分钟前,不,是好几天前,他们的孩子就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儿子瘫坐在地上。他们都惊慌不安地听母亲叙述了他失踪的消息。他们的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这个打击使她的语调变得舒缓、无力,夹杂的外地口音甚至有点刺耳。她在空中软软地打着手势说:“是真的,我这辈子说过什么假话吗?”然后她颓然地倚在枕头上。他们的儿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的母亲流下了眼泪。
早晨的时候,据他们的母亲说,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地在厨房里喝稀饭。他咬着萝卜条,脆嘣嘣的。他的牙一直很好。他们的母亲说,一吃过饭他们就去菜场买菜了,碗都没有洗。菜场一如既往的嘈杂而蓬勃,到处都是人。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这些声息。你们的父亲习惯在菜场散步,他们的母亲叙述了他的习惯,语气里暗含着一种谴责。相继成家后,他们很少光顾这个家了,至于父亲母亲进入晚年生活新养成的习惯更是知之甚少。他习惯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菜场里的哪个人不认识他呢?卖鱼的,还是卖虾的?卖豆腐的,还是卖青菜萝卜的?哪个不认得?事实上,的确如此,在菜场他们的父亲拥有很高的知名度。
墙上照片中他的那道目光似乎直射下来,他们的脑海里他定是音容宛在。事实上,他们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她南蛮的口音多年来一直清晰未变。而他既可以一口蛮语,也可以说本地话,而且说得很好,好得就像本地人。他们是不会说什么蛮语了。
至于他们的父亲在这个早晨是否蓄意而为,只有他自己清楚,谁也不知道,包括他们的母亲。就像他至死都固守着的那个生的秘密一样。
他们的母亲说她先回家了,今天买了蹄筒骨头,要早点炖在炉上文火煨。你们的父亲很长时间不吃荤了,是他主动提出要买些骨头的。他们的母亲说她拎着菜就先回家了,你们的父亲正在跟一个熟人站在肉摊前说话,那个人刚从外地告老还乡退休回来,已经将近三十年不见了。所以他们在那儿点了一根烟,聊得很起劲,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的父亲吸了一口烟,偏过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来了。这个马上,马上却不见了。他们的母亲说着就呜咽起来。这个时候她的嗓音已经有点哑了,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总之她听见有人进屋,听见嘈嘈切切的安慰之语,就开始说。她一律说,你们的父亲如何如何。即便是家里的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光临,也是如此。
大抵上,人们还都已经理解了她的伤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岂不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还等他回来洗早饭碗呢,中饭没有回,大概是在外面吃了,这样的情况也有过的。吃晚茶时辰过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个人影。我知道就不好了,你说说,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死到哪儿去了呢?然后她的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家里的亲戚朋友,包括一些热心的邻居被动员起来,分成几拨行动,开始寻找他。结果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看见过一个头发乌黑、有一对招风耳的高个子老头。倒是有些热心人来告诉过他们的发现,然而都不是。要么不是耳朵,就是衬衣,不是个子,就是脸型上的不同。一两天之后,那些寻找的人们慢慢地失去了一种兴趣。他们纷纷以自己生计忙碌为由,堂而皇之地退掉了这个任务。他的大儿子开着一个小店,二儿子几年前就下岗,现在在一家私营厂里上班。小儿子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有娶上媳妇,有癫痫病,每逢春季发作。老四很早就倒插门去了离县城很远的地方,虽然路途遥远,一听说出了事还是立马不辞辛劳赶来了。老五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虽然如此却有一个长相不俗的老婆和机灵的儿子。更为保障的是,还有一份菜场管理处的工资,他不用人去,总会准时有人送上门。倘若哪一日有所疏忽,终会血洗菜场。他的老五有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有点滑稽。
他的小女儿漂亮得很,小时候就是一个洋娃娃似的。过了年已经28岁了,遗憾的是还没有正式人家,正和一个开预制板厂的周姓老板不清不楚,暗自往来。他为此说过多回,总是话不成效。她的婚事是他最为揪心的一件大事。
小女儿抬起她明月般的脸庞,对她的哥哥们说:“怎么办呢?哥啊。你们说说看,怎么办呢?”
他的大儿子说,能怎么办呢?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都找了,最多到河边烧刀纸吧。他大儿子的女婿军人出身,言语紧密地作着一些推理,可是看见他的丈人蹙眉就闭上嘴在一旁不吱声了。女眷们无论是他余家的三房媳妇还是几个孙女,似乎都没有说话的权利了,只是围着他们的孩子转悠,叽里咕噜小声议论着。
他的二儿子没有说话,站在一旁,他的孙女也没有说话,紧紧地挽着他老爸的胳膊。他的二媳妇更是无话可说了,她抓住了小孩子藕一般的手。
三儿子是一个病人,此刻不是春季,没有发作,只是不停地挖着鼻屎,偶尔颇为生硬地咳嗽两声。他的咳嗽显然是没有威慑力的,因为大家都记得春季他倒在他摆的台球球盘下全身抽搐的样子。他的样子,在他们的眼里大抵一直是痛苦而滑稽的。但是每逢春天一回,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四儿子身材高挑,只是瘦了一些,他每次逢年过节都要来一次城里,要么全家三口一起来,要么自己来。有时候还绾着裤管,打着泥腿。他对于他这个儿子一直心怀歉意,那会儿经济不济,只有送人养活。四儿子每次来,一年比一年瘦,一年比一年老,他们老两口就一年比一年心疼。乖乖,你不要恨爸妈心狠啊,那个时候是没有办法啊。他总是听老伴说这么一句话。四儿子似乎从不怨恨自己的命运,默默地站在一旁,他从几岁起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局外人。此刻就更是了,四儿子点了一根烟,也给他的弟弟,也就是他朱登奎的那个有着两撇小胡子的五儿子点了一根烟。四儿子要给他的哥哥点,被哥哥轻轻一挡拒绝了,大儿子的女婿看见丈人没有接烟,也将手顺势抄在了口袋里,作出一副继续思考对策的样子来。
五儿子吸了一口烟,说:“我也已经尽力了,我让我的那帮人继续找着,查着吧,要不,还有什么法子呢?”他的那个长相不俗的五媳妇正要他的孙子做一套算术题目,她满脸怨怒,似乎对自己儿子的智力很不满意。
一家人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就只有他的小女儿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他的照片。其他的一直没有看,像是缺少某种勇气。好像上面的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死人像自然很少人乐意看的。
他曾经有一次悄悄地听见他最喜爱的孙子说,爷爷和奶奶的照片一点不好,爷爷像个死人。他是当时无意间听见的,大概他们认为他不在家。可是他并不在意,更没有为此生气。那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再说那张照片确实不好,那会儿他还没有走出某种可怕的阴影,脸上没有笑容,面部肌肉生硬。
最后还就是这个孙子说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刷寻人启事。只不过他使用的是另外一个词汇。这个孩子停下了写字的笔,他仰起了头,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刷广告啊。”他的声音很大,几乎使整个屋子一震。其实这是一个简单不过的方法。马上就有人说,对啊,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三儿子不合时宜地鼓了两声掌说好。大家对他突兀的掌声不以为意,因为他是一个病人。能说他什么呢。他大儿子的女婿马上补充说,他刚才是想到了的。他的丈人白了他一眼,说,你想到怎么不说啊。大儿子的女婿瘪了瘪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孙子的方法最后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此后他们就忙开了。拟草启示,买纸笔和糨糊以及上街刷上墙,一一都作了分工。下午写好了一摞,就分头贴到各处去了,晚上又继续写了一摞,夜里分头到各处去贴。他们的母亲一直有小女儿陪伴,昏昏欲睡,时常被噩梦惊醒过来。他的小女儿就会又敷冷手巾,又是抹胸口。总之每个人都有事情可做,一个也没闲。
4
阳光普照,外面的世界是那么鲜活而真切,而对于姑娘家,阳光是一种令人焦躁的东西。它和早晨卖豆腐的人亮着长长的嗓门,一路走过的滋润样子一样,总会让人感到不安。确切地说是它们有滋有味,一如既往的那劲儿使得姑娘家的内心一直空荡荡的。门前那条长长的发白的巷子,也变得不很真切,像一副苦胆。
她的父母自然在家里也是召集了很多的人,这里有她的亲戚、邻居还有一些当年的同窗好友,当然还有她的一些隐蔽的情人,只是她当年初恋的那位,并没有出现在队伍里。就在他们搜寻的队伍出发的时候,有一个外地人来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两眼通红。他一手撑住院子外的那棵香樟树,像是要努力地平息自己内心的悲和痛。有人看见他站了好几分钟了。他肯定是酝酿了好久才决定走进人群的视野的。那个人操着外地口音,要求他跟他们一起去寻找。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同意。人们以一种沉默接纳了这个外乡人。
外乡人至多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的诚恳,几乎不怎么说话,夹杂在人群里,毅然地走上搜寻之路。
这几天,不是她父亲做噩梦,就是她母亲做噩梦。他们总是半夜惊醒,拉亮了灯,坐在床上发愣。他们的噩梦里无一例外都是梦到自己心爱的女儿死了。凌晨的时候,她的父亲恍恍惚惚中听见女儿在外面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却空空如也。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梦里的内容。只是一味地发愣,还是发愣。显然她的父母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母亲终于哭了出来,似乎噩梦正在慢慢变成一种现实,她能够感觉到那股可怕的真实慢慢地逼近了。
一想到这儿,她母亲的后脊梁就阵阵发冷,手心里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然后哭声变得愈来愈大。那些早晨来到她家院子的人们,都看见她母亲的眼睛红得真像个桃子。倒是她的父亲,一下子比以前憔悴很多,甚至有人发现,他的父亲似乎比以前还矮下去了半截。他父亲克制住自己,声调低沉,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