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打火机的枪
我听见一头巨兽的
呼吸声同时响自
这里的六个天井和小龛中,
忽然我知道它是我,
我必须摆脱
这一个幻象,
暂时我还活着,
不同于那座石棺里的人。
——朱朱《灯蛾》
我和女儿李菲几乎同时接到了阿姆斯特丹方面的诗歌邀请函,这纯粹是一个巧合。这个巧合属于我们母女二人。一天傍晚我们几乎站在客厅里同时亮出了那个漂亮的信函,我们亮出信函之时几乎都压抑住了自己的兴奋感,原因是我们要短暂分开,这种情况自女儿离婚后还没有出现过。我们已经习惯了相依为命,诗歌的温暖照亮了我们漫漫的长夜。我们的关系我曾经有一个比喻:女儿是内衣,母亲是小袄。这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比喻,但是却很是贴切。
女儿是今年春上离的婚,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荣耀的事,然而我女儿那晚回到她熟悉了25年的屋子里来的时候,她可以说容光焕发。我相信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将人从一个桎梏里释放出来终究算得上幸福,看着女儿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的生活一如往常,女儿三年不到的婚姻生活犹如一场旅行。现在她回来了,我的欣喜并不是源于一个寡妇的多愁善感,我认为这是诗歌赋予我们的智慧。现在诗歌将我们又从流水般的生活里,那层板结的岩石中拽出来,我们就要去另一个国度了。
出国的手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重重,新诗研究所15年来还没有一个学者被邀请出国过,自从15年前一个单薄的身影飘下楼顶,以后这等好事没有降临过,据说相关方面已经考虑要撤销它,可以说邀请函的到来几乎解了众围。那天下午所里就开始了某种庆贺的气氛,几乎每个人的视线都感激地飘过我的脸庞,人们争相传说一个美丽的信函漂洋过海,经过几个人的手掌,落在我的桌子上,这的确是一个喜讯,因此所里没有出现阻拦,从中作梗这样的事情。他们深知我出国这样的事件已经远远超出个人的意义,在等护照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百般打听,热情超出了对我私生活的打探,可以这么说那段日子(具体是一个礼拜)他们对于我的了解超出了我的前半生,他们巴不得我已经出国,这样他们可以炫耀单位存在的重要与必要了。而我,总是含笑答道,快了,快了。这个词汇可以说是我几天内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总之,我理解他们的关心,并且谅解了他们。而在大学里教书的女儿却不那么顺利,主要是系主任不肯签字,女儿曾经就这个人的大男子主义写过一篇小文章,这种影射一看就知,知识分子于此可谓敏感之极。当时我就批评过女儿,她的尖锐和坦诚会给她的生活设置障碍的,这果然应上了我的话。最后我们费了很多口舌,包括两个说客的,那个秃顶的家伙晃着油光光的腮帮子终于同意了,障碍的移除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从那秃顶的系主任乜着眼睛盯着那信函,到他签下字盖上公章前后一个月。总之这样的时刻过去了,我和女儿都不愿意回想起,我们现在地处异邦,看着阳光满地,花团锦簇,这种真实足以让人陶醉。
同行的还有两三个诗人,皆男性。其中一个来自香港,和寓居在瑞典的汉语诗人高浪会合是第三天的事,也就是说,中国的诗人代表一共是六人。第三天朗诵会结束,我们结伴游玩的时候,高浪执意邀请了一位叫布朗的美国诗人同行,看得出来,布朗已经为我女儿所吸引,我是看得出来的,我相信高浪也看出来了,但是他只是说,连翻译才七个人,说什么单数不吉利。当然这样的借口合情合理,没有人表示异议。布朗就是这样加入了我们一行的队伍。阿姆斯特丹方面给我们配的翻译,叫伊丽莎白,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大学研究生,她在北京大学留过四年学,听声音你无法判断是一个外国人。她是第一个知道我们是母女的事实的,我们接触的第一个外国人便是她,两天之后诗歌节上的所有诗人、学者都知道了一对母女同来赴会的事实,他们为这种巧合都感到惊讶。我不知道第三天的诗歌朗诵会我们母女同台朗诵是不是他们即兴式的特意安排,但是有点可以肯定,这个诗歌节上我们似乎受到了过多的目光,当地的报纸还刊出了我们的大幅照片,并且毫无例外地突出了我们的身份。对于这点照顾,我和女儿都显得无可奈何,尽管我在诗歌节上的发言里这么说过:这是两个地点,两条街道,两条平行性的生活世界,一对母女仅仅是我们的现实身份。而在诗歌研究与创作上,我们则是两个没有血缘联系的人。其实这种辩白,毫无必要。然而我还是煞有介事地那样做了。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而女儿相对来说要好点,显然她的注意力已经发生了转移,她已经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爱情目光了。我似乎看见美国诗人的目光点燃了女儿的热情。
我盯着美丽的运河上行人如织,阳光射在人们的头顶上,想象着女儿以后的生活,它的虚无缥缈使我短暂地获得了一种伤感之情,我开始努力地掩饰自己,但还是被伊丽莎白看见了,她推开椅子跑过来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抱怨人们过于在意一对母女的事实了。由此而掩盖了过去,午间的心情到晚上聚餐会的时候,还未完全平静。
他们在聊天,跷着二郎腿,点着烟,眼睛在说话间飘向远处。船坞里的雕梁画栋显得很是惹眼,当然也很亲切。这种典型的中国化的船只在这种地方遇见犹如他乡遇故知。这种感觉,这种惊喜应该说缘自高浪,他说什么一定要上这个船,缅怀祖国岁月的方式这再好不过,我们无法拒绝这个长期流落在外的人,我们随之上了船,船上飘来了熟悉的乐曲,高浪沉醉其中,摇头晃脑,而另外的几个诗人在进行了扑克牌游戏之后,就不断地要求伊丽莎白带他们去看红灯区。伊丽莎白四年的中国生活不仅掌握了汉语,还掌握了中国人的情感,她知道中国男人第一天晚上提出要逛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几乎故意避开话题,一个劲地谈会议日程,住宿就餐,可以说吊足了男诗人的胃口。开始的时候他们还顾忌着我们,此后似乎明白这种口舌上的遮遮掩掩已经毫无必要便开始开口闭口红灯区了。
伊丽莎白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和在国内的任何一家旅馆相差无几,墙壁上挂着荷兰的风景画。我的胃病在整个诗歌节期间使我显得有点三心二意,伊丽莎白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姑娘,于我可以说是真正的无微不至。譬如按时服药这样的小事也是她提醒我的,你知道我开始经常走神,这不是我所愿意的。
布朗和李菲已经开始交流上了,虽然伊丽莎白在中间偶尔过去客串两句,此后她基本上和我在一起,站在那儿眺望游船码头上一些孩子正在上岸。
李菲的口语足以和一个措辞文雅的外国人交谈,她偶尔的辅助手势,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布朗微微地弓着身子,神情专注盯着李菲,他们交流的间隙,在他们的眼神和眉宇间,交流没有停息。
高浪正在和一个恰巧路过的人在说话,从神态上看,他们显然是多年的老友,他们拍肩膀,拥抱。之后他便被介绍给我们。这个人便是胡笳,一个已经加入了德国籍的年近五十的华裔,他来阿姆斯特丹是参加另外一个量子物理学会议的,他的神情坚毅,双眼清澈而锐利,唇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禁欲色彩。高浪告诉我们他不仅是一位量子物理学家,还是一位卓越的诗人。高浪在介绍我们母女的时候,对方马上就说久仰久仰,我注意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含着一丝难以觉察的亢奋,那一丝显露正是诗人的本色,不过很快,他就又双唇紧抿了。
而我的反应也是令我意外的,我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忽然间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一种灯下的呼吸,一种超越地域时空的交流。事实上,当你的作品被一个一个人灯下静静地阅读,然后在地球上一个遥远的地方,你遇见了这个深夜读书的人,甚至他还不停地说在那一刻深深为文章折服并且着迷过,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伊丽莎白事后谈到了我和胡笳相遇的一幕,用一个词形容了我,就是饥渴。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已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的。你知道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里我简直将她惯坏了,她几乎成了我的另外一个女儿。她天真烂漫,而李菲则显得严谨得体。可以说,这是我两个不同的女儿。
我对于伊丽莎白在情感上的接纳是自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和她几乎无话不谈,她知道我的丈夫李湛是如何死的,也知道我是如何在一个遥远潮湿的南方恋爱,如何在22岁那年的秋天怀上了李菲。之后又如何和李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总之她对我的好奇甚过我对她的。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就是一个在中国留过四年学,熟悉长城、元宵、苏州园林的范围。
而她几乎快要掌握了我的整个前半生。我何以如此要几近全盘托出呢?起初的时候我是无法了然的,还是胡笳给我找到了答案,他说,你像是要将一个包裹里的累赘之物如数掏出,显然是为了重新装上新的事物。胡笳说这话的时候,已是深夜。我躺在了他的身边,地点已经是阿姆斯特丹郊区的一家汽车旅馆。这家汽车旅馆呈长方形,掩藏在一处绿之阴中。我们,确切地说是我和胡笳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我们的车经过了几个桥梁,然后过了几条繁华的大街,便径直奔向了那家汽车旅馆。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汽车旅馆,我在一些外国小说里获来的印象是所谓汽车旅馆,那都是人们偷情的地方,一个个在路上的寻欢场所。
这个阿姆斯特丹的夜晚显得那么神奇,我像是重新获得了青春,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形成是不是应和了胡笳的说法,所谓掏空之后的装入。
总之我和胡笳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伊丽莎白说,其实你们之间从他灯下阅读就开始了。此后你们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接近这一天,这一次邂逅。我刚才说过我和伊丽莎白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异族,我的谈话才那么没有顾忌。当我在和伊丽莎白谈论这一切的时候,我是无法预料阿姆斯特丹爱情之夜的到来。我只是沉迷与一个女儿的谈话,而这个角色李菲是无法承担的,换一个说法,我和伊丽莎白忽然间像是一对闺中密友。正是和伊丽莎白的言谈中我透露了对于胡笳的好感,这个讯息是怎么传到了胡笳那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下午的游玩之后他便主动地留了下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去了唐人街找一家四川菜馆吃了饭,席间我们还喝了酒。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正如伊丽莎白所说,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我似乎便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在四川菜馆的饭桌上,李菲和布朗的表现已经慢慢地失去了控制,就像后来我和胡笳一样。席间,李菲热情地介绍着中国的菜肴,譬如淮扬菜系、川菜、湘菜等等。布朗照例是神往的表情,我女儿李菲在与布朗的频频举杯间向对方发出了邀请。高浪和胡笳说着话,他们在谈论当年一个往事,说到会心处都笑了起来。而香港的诗人正在低头和伊丽莎白说着什么,他似乎还在努力蛊惑伊丽莎白带他们去红灯区,终于伊丽莎白同意了。就在她抬起那精致的笑脸宣布的时候,另外两位诗人便鼓起了掌来。然后又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从四川菜馆出来的时候,我的感觉非常奇妙,或许正是菜馆里的乡音和亲切的建筑带来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几乎淹没我。我被一种突然到来的释放感所惊扰,有一丝风花儿掠过我的耳际。天还没有黑,阿姆斯特丹的灯却早早地亮了。我们在唐人街上的青石板路上走走停停,似乎由于某种羞涩的情怀的缘故,我们的步子显得晃晃荡荡。伊丽莎白说,其实拐过那边的一个小型广场,再往东南走500米的样子,便可以看见一片灿烂的灯火。那儿,就是。伊丽莎白用手指了指前方。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在一处喷泉的跟前,有两个美少年正在一起,他们搂着,动作过于亲昵。有鸽子在飞,盘旋着,翅膀很响。广场上我几乎没有看到幼童,大部分是一些成年人。他们大半脸上带有疲惫,从你身边慢慢悠悠地经过。我们在暮色中留影的时候,还有几个荷兰的少女调皮地进入了我们镜头,她们嬉笑着,做着鬼脸,吐出舌头。喷泉的左侧,也就是那对美少年的身后,一个黑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径直向东南方向而去,他的面部俊朗而迷离,显然那是一个吸毒者。在这里吸毒、同性恋都是被允许的,这个黑人犹如黄昏中的游神。我们几乎尾随着他的身后,他的手里还拽着一个酒瓶。嘴里唧唧歪歪,我们相信这个人正自得其乐。伊丽莎白向我们耸了耸肩,她似乎向我们抱歉什么。
胡笳走在我左侧,伊丽莎白在我的右侧,而李菲和香港的诗人以及高浪他们在后面。我能够听得见李菲正在说着小说家韩东的一篇小说,她和那位长发的诗人争论了起来,李菲固执地认为韩东的另一篇小说非常精彩,高浪表示他几乎好几年看不到国内的杂志了。高浪开始要求李菲给她介绍大陆的小说行情,李菲说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作家,她认为说这些她更为方便,因为她便是其中一员。旁边的那位山东的诗人马上就附和,他们的附和跟他们的步伐一样三心二意。
你突然间置身过灯海中吗?那种感受是突然纯净了起来,几乎一瞬间时间停止了,红灯区就在眼前。在我们面前的那位黑人突然不见了,而那边过来了一个高个女郎,女郎皮肤白皙,眉宇间妩媚至极,她的睫毛很长,眼睛犹如精灵。就在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们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到,那肯定是做那个的。声音显得很自信,充满了把握。只见那漂亮而优雅的女子臀部丰润,步态婉转。赢得我也忍不住掉了两三回头。对方似乎对我们这些观光客熟视无睹,那些从旁边而过的人似乎一律的脸部迷离,带有一种继续沉醉着的神色前行。这里的街上还算干净,大概是由于到处闪烁着灯光的缘故,似乎这里的一切染上了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息。或许这仅是我的一种感觉而已,这是一种女性化的滑腻气味,正是来自灯火璀璨和那些明晃晃的玻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