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姐姐觉得在他们共同虚构共同哺育的故事身上,应该长出爱情之花,如果那样的话,但丁觉得姐姐才是一个伟大的故事叙述者,而不是他。虽然一想到这一层,他就会很有挫败感,要知道他的母亲就曾经评判过他和妹妹之间的才能,那已经不是一个辫子长短的简单问题了。他还记得母亲的话,呵呵,你有个长辫子就是艺术家了吗?你的妹妹才是。而现在,他觉得和姐姐之间,他又被淘汰出局。当然,但丁时有解嘲自己,姐姐不一定会想这么多,她那些心烦意乱的生活藤蔓已经够她受得了(尽管表面上像一个松弛有度的上班族)。只不过一切都是我但丁自作多情,这一点也没有错,一直到事发姐姐其实对但丁和贝亚特里丝的情感递升不甚清楚。
后来的事情显得流畅顺滑,他一次次地从那个旋转楼梯上去,在阳光里抖擞身子,然后站到了姐姐门前。如你所料,开门的是美丽的苏州姑娘——贝亚特里丝。哦,命运,你的锤音重重地敲响脚踵。但丁内心里如此欢呼道。
9.贝亚特里丝
如果贝亚特里丝不告诉但丁姐姐的故事,但丁显然是不会疯狂甚至去杀人的,或许一切一如既往。但是贝亚特里丝的叙述正是但丁所期望的,他在和贝亚特里丝相处甚至同床共枕的时候,他都小心地窥探着姐姐的另一重生活。事实上,但丁姐姐的另一重生活远比但丁想象得要坏。要知道他的内心可谓矛盾重重,一个但丁一遍遍地要求他面前的贝亚特里丝告诉他姐姐这些年来的生活,可是另外一个但丁又阻止他这么去做。那个但丁双面酡红,显得更为激动,他像是怕打破某种平衡,他知道随着贝亚特里丝的讲述,姐姐的真实生活,那一重虚构(它一直被姐姐小心地维持着)将退去面纱,露出残酷的真相。
这正如但丁的诗句所言,钱币翻转,欢乐的笑声沦为阴影和泪水。
或者更为准确地说,他怕失去贝亚特里丝,怕那个年轻曼妙的女郎从他的体下像鳗鱼一样滑走。他要“那一圈潮湿,美美的湿润,犹如一个情欲王冠只属于他,一个国王”(但丁诗句)。但是总有一方要被战胜,贝亚特里丝终于告诉他。
而他,几乎没有松开捏紧的拳头。他想打烂那个在姐姐的生活中吼叫、厮打的家伙。贝亚特里丝告诉但丁,姐姐离家出走上了南方的火车,一上火车就被别人骗了。那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后来还多次出现在姐姐的噩梦里。那个老女人将姐姐贩卖到了一个深山里,换得了区区两千元。你姐姐的身价当时就这么多。她当时很是绝望。她很后悔负气离开家门。至于何种原因,她一直没有对贝亚特里丝言明。她只是一百个不甘心,她对大城市的渴望最后落在一个山坳里她度日如年。姐姐的那个山里人家穷得叮当响。有三五个光棍汉的穷苦山里人,借债先娶上一门媳妇。姐姐的初夜是在一个冰冷的草棚里,那是一个山羊圈。那个老三乘她不备把她掀翻在地,强行摘取了她的少女之花。她几乎昏厥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阳光照临,她看见一只山羊,它眼神清澈,在轻轻地舔着她的脸庞。贝亚特里丝告诉但丁,姐姐从那只山羊的眼里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搂着山羊哭了很久。她告诉贝亚特里丝,它的眼睛里有泪水。
终于在一个风高天黑的晚上,姐姐逃走了。贝亚特里丝说,姐姐在深山里走了大概七个夜晚,她一刻也不敢停息。她白天躲在草窠、干涸的河床上,甚至山洞。只有夜晚她才没命地奔跑。
但丁努力忍住自己的泪水,他似乎能看见姐姐在狂奔,带着命运多舛的喘息。
姐姐是一个苦命的人。贝亚特里丝如此说道。但丁知道她的这一层喟叹或许也是对自己命运的一次总结。他现在只知道,她来自苏州,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弟弟。虽然这样的身世油腻耳熟,满是不真,但是但丁还是愿意努力地去相信,就像去相信街上的任何一个在生活中走动的女人。“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传奇”(但丁诗句)。但丁的泪光已经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他甚至认为自己就生活在某个庸俗故事的虚构里。但是这一切是真实的。就像他后来所面对的牢房黑糊糊的板壁和铁窗条一样真实坚硬,无可置疑。
她后来还是屡次受骗,她这个人太善良。姐姐来到了K市,她一度确实感觉到自己重生了,虽然她的活儿很苦很累,但是她没有怨言,她觉得在K市的一切要比山坳里强百倍。有时她还能想起那只山羊,它的眼神和它的泪水。“那是一个启示之夜”(但丁诗句)。她难以忘怀,她对此充满了感激。先是做过三家保姆,都被迫离开,那些男主人不怀好意的眼神使姐姐不寒而栗。后来就在找工作的间隙里,她认识了那个家伙(这个家伙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名字,只拥有这个称谓,但丁对他充满愤恨和蔑视)。开始的时候,姐姐以为她的生活有了真正的转机。贝亚特里丝说,你姐姐那会儿是爱上了他。那个家伙其实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在后来的生活中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开始的时候,他为了讨她的欢心,给她买很多东西,什么衣服呀之类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虚荣心。姐姐的心很快便被他俘虏了,对他可以说百依百顺,“因此,她被驯养了,只是不幸中了猎人的圈套”(但丁诗句)。你姐姐说,那个时候她真的爱他。她在K市没有其他亲人,她曾经对贝亚特里丝说,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姐姐坦诚地告诉过贝亚特里丝,他是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在此后的生活中,贝亚特里丝提醒过姐姐,让她清醒一些。事实上如你所知,正是姐姐的迷恋使得他在姐姐的生活里肆意吼叫,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狮子,也使他一天天得寸进尺。
你听说过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养着一个懒汉吗?你姐姐曾经就是这样的女人。她那个时候满脑子是幻想,还希望他能和她结婚生子呢。她甚至有一次告诉贝亚特里丝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走在那条枫杨树大道上。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梦,你姐姐就是这样一个苦命的爱做美梦的女人。你姐姐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总被那个家伙押着去打掉。有一次你姐姐瞒住他,让那个小家伙在她的肚子里长大,但还是逃脱不了厄运。天知道你姐姐那个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她刮宫的次数太多了,医生告诉她她已经不能生育。但丁听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了当初他跟随姐姐身后在商场里的一幕,她在男装区和儿童玩具城踟蹰的身影,此刻想来使他喉头一阵哽咽。
他已经明白了姐姐所说的电话流氓,明白了那次贝亚特里丝和姐姐的低语,也明白了他将要去做些什么。
从贝亚特里丝身边离开,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但丁像一丝烟缕一样消失了。与其说后来他的出现意味这个故事快速地奔向了结尾,还不如说他想早早地将姐姐从噩梦里解放。
是的,但丁终于看到了这个家伙,他站在走廊上。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正如贝亚特里丝所说,他还会来的,他不知道榨取了你姐姐多少钱(其实还有情感),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贝亚特里丝说得没有错。现在他来了,正在那儿跟姐姐咆哮,抖动着头,打着手势。贝亚特里丝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了那道旋转楼梯的,也不知道如何就将那个家伙一拳打倒在地的。这个场面在后来但丁的回忆里满是血腥,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当然但丁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愤怒解决了它,而不是那把水果刀。
但丁没有等那个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就很快操起了一把水果刀。在但丁看来,这把水果刀,是一个期待已久的凶器。它早就蹲伏在那儿,只等那一刻但丁操起它。他动作的迅速流畅得令人晕眩,就像事先设计好了一样。“这个期待已久的凶器,在晕眩和惊讶里,凿开了十八个饥渴的眼”(但丁诗句)。
姐姐和贝亚特里丝来不及惊讶,那个倒地的男人在地上打滚,激烈地吼叫,抽搐不已,像一个无用的藤蔓徒劳地在地上鞭打了一阵,然后平息了。
后来警察很快就来了,据说那是但丁自己报的警,姐姐和贝亚特里丝都已经吓瘫了,她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警察进来的时候看见她们:一个坐在地上盯着尸体出神,那样子像是在数有多少个刀口。那显然是指姐姐。另一个则站在地上不动,像是被血黏住了步子。脸无血色,说话语无伦次。这位显然是贝亚特里丝。而凶犯但丁似乎很是冷静,他正在水龙头跟前洗手,从背面看以为是一个女人,他打了一个辫子,像个艺术家,其实更像一个疯子。后来晚报上报道了这个南郊血案,并且将警察的话登了出来。其实当时他根本没有去水龙头跟前洗手,要知道公用水龙头还在楼下,那里已经有很多警察,还有很多围观者。他当时在削一个苹果,他将苹果皮削成了长长的一条。然后他啃完了苹果,他似乎想把那个长长的苹果皮给旁边站着的美丽女郎。
然而他迟疑了一下,将这个长长的一条苹果皮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丁觉得像一个巧妙的绳套,又像一个耀眼的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