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飞机后来轰鸣着出现在但丁的梦境里,他时常被这个轰鸣不断的怪物所扰,要知道它几乎和他的脸红一起到来的。飞机的飞临含着一个可怖而可耻的秘密。他只要一醒来总会自责不已。姐姐坐在他梦境的上空,舔动着她性感的嘴唇,时而穿着性感的睡衣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贝亚特里丝到来之后。且说飞机以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慢速度越过了南郊的楼顶和树冠,之后便消失在北边的天空里。一切恢复了正常,慌乱和兴奋只是短暂一瞬。
姐姐为了和弟弟的午饭不被打扰,她拔掉了电话线。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里弄了好几样菜,并且还和弟弟喝了两小杯葡萄酒。姐姐的酒兴并没有打开她的话匣子,她将她的另一重生活隐藏得很好。虽然但丁对她的凄楚生活完全可以想象,为了伪装自己无法看清楚也无能力看清楚背后的真实,但丁努力和姐姐碰杯,强作笑颜,痛饮相聚之酒。
姐姐的腮边很快飞上一朵红云,喝了酒的姐姐显得更加妩媚。在短暂的恍惚中,但丁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丁是不能容忍自己把姐姐想象成另外一个女人,他禁止自己这么去做。他一遍一遍地要求姐姐放慢饮酒的速度,甚至给姐姐找来了一面镜子让姐姐去看,这使但丁想起小时候的情形。那会儿,他将晚饭花的花红摁涂在姐姐的脸颊上,然后让姐姐照那扇破三门橱镜一样。他问姐姐是否还记得,姐姐却将头摇了摇,这些少年往事在姐姐粉尘般的生活里消失了。
姐姐摇头的时候,嘴边嘤嘤,似乎抿住了不尽的痛苦。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姐姐不再像自己的姐姐。那道道鱼尾,岁月的浅辙,使但丁视线中的姐姐更趋陌生。姐姐说,她这些年来,活得很不容易啊。但丁无语,他说他理解,然后默默地将杯子和姐姐的杯子碰了碰。
在这个短暂的午后时光里,姐弟二人坐在桌前的形象为后来的但丁回想起来备觉酸楚,他觉得自己对姐姐的生活境遇无能为力。姐姐屡次地抹眼角,哽咽的样子使他心碎。他想要姐姐和他一起回趟老家,可是他的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他那样做只能使姐姐为难,姐姐是不可能回去的,如果要想回去,她早就启程并不等到这一次相逢了。
但丁也知道姐姐身处的风尘艳世会使姐姐断了这返乡的念头,后来关于这点他在贝亚特里丝那儿得到了证实。
贝亚特里丝的到来不仅使但丁有耳目一新之感,更为重要的是她,这个23岁的妙龄小女子使得这个故事有了关键性的延续,并且她在但丁以后的生活里占有主导地位。可以准确地说如果没有贝亚特里丝的支撑,但丁的重要诗篇就难以完成。当然,但丁将她写进了自己的诗篇,他希望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在文字中不朽。这书生气十足的行为并没有得到贝亚特里丝的认可。但丁似乎羞于让她见到里面的篇章,因为在这篇诗篇里,具体地说就是那部“艳歌”里,但丁第一次以浩瀚洒脱之笔铺陈描写了他们的床笫之事。这还是后来的事实。
但丁在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有了写篇诗歌的冲动,按照他序言里的说法当时他的内心仅仅是一个念头,甚至有些猥琐的想法。然而随着时间的展开,他的冲动愈来愈剧烈,贝亚特里丝所携带来的世界全然完整地到来了,这一度使但丁狂喜不已。这个诗篇写成后正是贝亚特里丝将之邮寄了出去,此后作品引起了轰动。如果没有这个贝亚特里丝,但丁的诗歌命运难以想象。后来坊间流传的是,但丁作为一名诗人,他的诗作令人惊讶,他的天分在后来的监狱里先是得到了承认,被监狱里用来抄抄写写,后来还写过若干篇在内参上出现的署名文章。真正赏识他的还是贝亚特里丝认识的那一位编辑,此人后来去了美国。贝亚特里丝和他的认识几乎就是一个多情文人骚客的现代版本,贝亚特里丝的初夜据说就是献给了他,当时他花了不少钱。在但丁的诗作爆了大名后,这一切风流韵事随之沉渣泛起。
当时但丁只是将一个信封交给了贝亚特里丝,她当时问他是什么东西,上面并没有地址,但丁意在作为献歌献给贝亚特里丝的。当他告诉她是一个作品后,贝亚特里丝后来自作主张地将之寄给了那个编辑家。编辑家因为重感冒而推迟了出国的行程,他在病榻上读完了一封陌生来信和作品。他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第三天但丁的重要诗篇以连载的方式见诸报端。诗篇连载,本属罕见,又能一时洛阳纸贵,更为罕见。
当诗篇连载完后,编辑家已经去了美国,他是在一个越洋电话里得知了这一情况。他那会儿正为时差和累累生计而心烦意乱,他只是在电话里淡然地说了一句:当然。
读者诸君已经知道,但丁的诗作是在监狱方墙内做成。显然他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他出事了。让我们还是回到那个午后,但丁和姐姐正在喝酒。
事实上,但丁作为一个双重身份的人物切入了这个故事,他既是一个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但丁微微红着脸看着姐姐,时而举起杯子,应和姐姐的叹息。另一个但丁飘在天花板上,默默淡然地注视着两个人物的动静。他知道事实的真相,略去了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他对之只有静观其变的分儿。有时候但丁会觉得他们姐弟二人在下午的喝酒更像是对弈。这个局面正是被到来的贝亚特里丝打破的,她从旋转楼梯上来,然后站在了门口。阳光衬托着她的身影。但丁第一眼就迷上了她。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光(此句出自但丁的诗篇)。门口的一刹那,但丁后来向她是这般描述的,那会儿,你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天上。但丁还在他的一份诗学笔记里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贝亚特里丝。但丁的话换来了贝亚特里丝的一吻。有理由相信但丁生活在一层美丽和甜蜜的眩晕中,他相信这同样也是一次命运的赐予。
但丁看见贝亚特里丝和姐姐在旁边的房间里嘀咕着,姐姐操着K城的方言,但丁几乎没有听懂一句话。他只得坐着不动,别无他法。但是但丁能感觉得出来,有什么事情在缠绕着姐姐,它们像一根根藤蔓恣意而疯狂。姐姐那些微的酒意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她和贝亚特里丝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略显苍白。但丁问姐姐,怎么了?姐姐说没有什么。但丁知道姐姐是不会吐露什么的。姐姐要贝亚特里丝坐下来,然后给她斟了一杯酒。贝亚特里丝的手指细长,指甲犹如美釉,光洁而柔和,上面涂成了一朵朵的小小梅花。她的皮肤很白,比姐姐的好而且还要白些。姐姐给但丁以及贝亚特里丝作了介绍,“哦,那刻,那刻,他们将杯子碰了碰,也将眼神碰了碰,那咯啷的脆音仿佛心底的回声。”(但丁诗句)她说起话来,语绵音软,令人难忘。但丁知道她是苏州人氏,是姐姐的好友。拿她们的话来说,就是闺中密友。她们无话不谈。姐姐说。
但丁后来去往西郊借宿,满脑海的都是这个贝亚特里丝,真可谓音容难忘。
但丁知道,他似乎还从没有为一个女子如此过(他待以前的女友远没有如此),他就在当晚便写下了一篇篇热情灼人的诗歌,在诗篇里,这个苏州女子被唤名为贝亚特里丝,就是从那一刻起,但丁觉得自己已经和她生活在了一起。这种感觉和谵妄性的想象使他在西郊的一些日子里成为一个为情痴迷的迷狂形象。他对他的那些西郊艺术家朋友们复述那天见到的贝亚特里丝第一眼的情形,他的复述固执异常。此后的时间里,他去过几次南郊姐姐的房屋,他的造访故意造成一种随意性。他知道姐姐有时候是在梅里娜都(并不是姐姐所言的在某某处上班),有时候在家,他已经慢慢地摸索到了一些,姐姐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表。他乘车去南郊,主要是期望贝亚特里丝的出现。
在那场午后的谈话中,但丁向姐姐虚构了在这个城市的一份工作,一个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屋,还有一个狂热的理想。他也坦诚地告诉姐姐他往昔的部分生活,除去了跟那个不育女人的故事外,他几乎全盘托出。他甚至有一次差点跟她说到了贝亚特里丝,但丁想,这肯定会让姐姐大为惊讶。姐姐似乎能够理解弟弟的到来,她和但丁一起继续维护这个被他们共同虚构的故事,让它安全地生长。我的意思是说,但丁觉得姐姐有时候能在家,像是有所准备等待他而来的,她这样做就是不让她编造的生活有所破绽。但丁警告自己应该少来这里,但是他被另一种思念所诱引。那么姐姐是否看出某种苗头了呢?她的弟弟几乎在稀稀落落的每一次相遇中都会提到那个女孩,有时候她注意到了弟弟的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