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单位,禾玉曼就喜欢和蒋玉如呆在一起,后者那热情可亲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她。蒋玉如善于交际,社会经验多。她聪明好学,缝纫织绣无所不能,跳舞写作无所不会,浑身上下上都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而且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有信心,有活力,没有疲倦,没有沮丧,即使遇到低气压的多雨天气,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情绪,而这些恰恰是禾玉曼身上所欠缺的。尽管如此,有些优点在不恰当的时候,也会为她带来灾难。
一个午夜。平原地区落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意犹未尽的蒋玉如走出舞厅,望着夜空中盼望已久的雪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空气太干燥,这下可好了。”她说着便向车棚走去。
“你一个人来的?”跟在身后的舞伴看着她踽踽独行,赶上两步问道。蒋玉如还未来得及作答,稍作踌躇的舞伴便发出送她一程的请求。下雪后,道路一定变滑。蒋玉如没多想就同意了。
“要是下雨,可能就走不了。”戴着头盔,已经推着摩托车站在路边的舞伴说。
“多美的雪!”蒋玉如毫不犹豫地跨上后座。
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不到半小时就到达工厂的大门外。当发动机的巨大声响戛然而至时,静谧祥和的夜空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雪花一如既往的静静飘落。门房外的铁皮灯罩下,映出一片暗淡的红光,雪地上散射出金属般的冷光。
蒋玉如下车后,拍了拍羽绒服上的雪片,说些感谢的话语,并叮嘱舞伴赶紧回家。她快步走到侧门前,用力晃动已经上锁的铁栅,横栏上的雪片纷纷坠落。
几分钟后,裹着军大衣的值班门卫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迷迷糊糊地拿起钥匙正要开锁时,抬头一望,门外站着的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位准备离开的陌生小伙儿,陈国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愤怒的火焰沿着他的胸腔倏地窜起,带有嫉妒的冷光穿越雪花飞舞的寂静夜空,击打在不速之客的身上。舞伴似乎接收到一种莫名光波,他猛地连踩几下启动杆。蒋玉如回过身再次向他致谢,“谢谢!一路……”后面的字句被一串热气腾腾的‘嘡嘡’声所吞没。舞伴像飞燕似的向茫茫夜空驰去,被车轮碾碎的雪片在大门外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气急败坏的陈国民打开侧门,迅速掉转矛头的方向,将其全部施加在自己深爱的人身上。蒋玉如深知他的心胸狭窄,进门后一溜烟似的向宿舍楼逃去。平时做事懒散的陈国民这时很快锁好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赶上去。就在蒋玉如刚要踏上楼梯台阶的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掌抓住了她的衣服,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
夜深人静的走廊传来女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就像遇见劫匪似的令人不寒而栗。正在酣眠的禾玉曼被耳旁突然传来的惊叫声惊醒,她拉了下灯绳‘啪嗒!’一声,屋里的灯泡亮了。她揉了揉迷糊的眼睛,想进一步搜寻声音的来源,却隐约听见几声杂乱的脚步声,随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大门口有保安,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她在心里想。
突然,有所惊悟的禾玉曼欠起身子,抬头望了望脚下的另一张床铺。“她还没回来?”她便一阵子胡思乱想。平时相处得如同姐妹的她们,晚上躺在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工厂的事,个人话题反复涉猎,惟有跳舞这一项,她俩的情趣有别。
夜色下,毫无顾忌的陈国民拽着蒋玉如的胳膊一直走到车间尽头,在一个石灰缸前,两人撕扯起来,身强力壮的陈国民抓起溶解过的石灰膏轮番向蒋玉如的脸部砸去,高碱度的石灰强烈腐蚀着她娇嫩白皙的面部肌肤,针扎似的疼痛顿时从心中席卷而来。情急之下,毫不示弱的蒋玉如使出全身力气,抡起拳头向无理取闹者勇敢砸去,以阻止无辜投来的危险品,却都被他那双有力的大手给挡了回来。她又设法用脚去踢眼前这位无情无义的家伙,都又归于徒然,反而遭受到更多的还击。
往常蒋玉如都是和‘跳舞王子’郑正等人结伴而去市中心的舞场,大多数时候也在未散场时就离开,唯独这天不知哪来的兴致,让她坚持到了终场。不就是让舞伴送了一程又有何不妥?竟遭受如此无理的虐待。此刻惊恐,疲惫,委屈一齐堵在她的胸口,击溃了顽强的情感堤坝,蒋玉如蹲在车间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双手抱头,放声痛哭。
“天哪!该怎么办?”
凄婉的哭声绕过光线微弱的车间,低鸣的转鼓,在沾满皮渣污垢的墙壁上反复回荡,最后透过破落的窗户,门口的挂帘,在雪花飞舞的天空中渐渐衰减,直至消失。那是来自心底最压抑最真切的悲痛。许久以来,内心的矛盾和纠结让她进退两难,没想到竟演变成今日难以承受的心灵灾难。
这会儿,陈国民像一头泄了气的雄狮,喘着粗气,蹲在车间门外的雪地上缄默不语。
过了好大一阵子,从某个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一直没有睡意的禾玉曼看见满头散发的蒋玉如走进宿舍时,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浑身颤栗不已,眼前一幕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她方才的种种猜测。
“咋回事?”当她看清她的脸颊时说,“赶紧去用大水冲!”
深知石灰对皮肤有强烈腐蚀性的蒋玉如这时恍然大悟,立即去了隔壁水房。禾玉曼看了下放在枕头旁的手表,时针已经走过凌晨三点。随后,站在门外的陈国民送她去了医院……
清晨。积雪返照,屋内比往常亮堂了许多。从医院回来的蒋玉如驻立窗前,手举镜子仔细端详一夜未合眼的自己,满脸的红色伤痕,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禾玉曼不知怎么安慰,从食堂端来早餐:馒头、稀饭、鸡蛋和咸菜,她吃了几口,一言未发就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住在另一栋楼的蒋志平一大早就知道妹妹所遭受的不幸。按理说,他该第一时间赶来看望,却不知为何直到临近中午下班的时候,他才姗姗走近妹妹的床前。
一直以来,对妹妹与陈国民的交往持反对意见的蒋志平曾几次劝告放弃,可她就是不听。他有意缓迟而来,就是为了能让妹妹冷静思考,重新权衡,毕竟婚姻是两个人一辈子的大事。
望着斜倚在床头满脸灼伤的妹妹,他心中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了,却被理智强行压制住,最终转化成柔和的言语,“别伤心了!啊,需要啥……”他阴沉着脸,坐在对面那张放满杂物的床沿上说。
就在兄妹俩说话间,端着午饭的陈国民推门而进。望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西北汉子,愤怒再次涌入蒋志平的血脉中,侵蚀着他的神经和大脑指挥系统,他瞪大眼睛盯着肇事者。自知理亏的陈国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轻轻走到桌前,放下饭菜,未敢抬一下眼皮。
“再敢恣意妄为,小心……”蒋志平嚯地站起来,甩出一句不可置否的狠话,同时将一只有力的手掌‘啪!’的重重击在相向而立的陈国民的肩上,足有半分钟,才向门口走去。当蒋志平手握门柄准备离开时,又一次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警告和震慑那种不可饶恕的恶行。
哥哥走后,蒋玉如瞥了一眼站在床边的陈国民,情感的天平又一次在她的心中开始左右摇摆。反观自己,如果没有让那位舞伴送行,没让这位‘小心眼’看见,也许就不会有这档子事。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还是很专一,内心也一直爱着自己。每次周末去他家,他都想方设法给自己做各种美食,来弥补平日食堂里的营养不足。想到这里,蒋玉如的心慢慢变得豁亮了。然而,内心的宽恕并没能即刻表现在她那缀满红色斑痕疼痛难忍的脸颊上,她一言未发神情悲伤地端起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