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元旦刚过。禾玉曼正在实验室指导试验,这时,宋天佑打来电话,期望她能去德国一起搞研究。
自香港一别,禾玉曼与宋天佑平时很少联系,只有在过节的时候,在QQ上互发一张贺卡。
接到电话的禾玉曼开始感到非常激动,但仔细一想外语多年不用了,怕自己不能适应那里的工作,再说父母的年龄都大了,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宋天佑却说:“外语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禾玉曼答应他了。
国外的基础化工,试验条件自然要比国内的优越许多,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真是求之不得。禾玉曼曾有一次出国学习的机会硬是给错过了。她在安原鞋业上班时,因公司购买意大利设备,对方邀请去观摩学习,却因平原市外事办违规给异地游客办理护照,并且发生游客逃散滞留异国的丑闻而将这项业务暂时冻结而耽误。
等到工作交接,办理护照及签证全都办理妥当的时候,春节已经临近。出租屋内到处都是打包好的行李物品,一片凌乱。正在联系托运事务的禾玉曼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前夫曾子凡的单位打来的。一个不期而遇的电话,彻底打乱了她的出国梦。
就在一年半前。曾子凡被单位公派去美国做高访,身为副所长的他费尽心机地争取到这个出国机会,与他的新家庭不无关联。他的第二次婚姻,随着时间推移,激情消退,渐渐暴露出各自性格中的缺陷。成长背景造就的价值观、消费观差异,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引发新的矛盾,一个不讲卫生,一个大手大脚……
烦闷时,曾子凡就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这段婚姻。原以为跨进豪门,一切皆万事大吉。然而,胡家严苛的家规却让大山里成长起来的他感到一种无法适从的茫然。岳父越来越表现出居高临下的目光和简慢态度,都让他时常感到压抑,郁闷和自卑。更有甚之,一次给其岳父过生日,一家人去看戏,竟把他的座位排列在他们所有人之后的一排,这种做法明显就是嫌弃他,排挤他。他想逃离那样的生活,却又碍于脸面,就这么一天天的熬着。面对国家公派这样一个机会,他想借此出去透透气,也好让自己有一个冷静的决断。再说,能去美国学习,对他的专业也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
留美期间,曾子凡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苦。由于居住较为偏僻,上班又在曼哈顿市中心,每天开车上下班路上需要三四个多小时不说,两头几乎都见不到太阳。另外,由于物价高昂,为了节省费用,他的早饭和午饭都是前一天晚上有意多做留下的,也就是说一天上班得吃两顿剩饭。怀揣着美好的梦想而来,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如此的单调枯燥,他有时真希望早一天离开这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
倍感孤寂时,他会想起孩子和前妻,想起从前的日子,就会滋生出一种锥心泣血般的疼痛。千辛万苦组建的家庭硬是被他亲手毁掉,妄想用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摆脱一时的困境,最终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就在曾子凡日思夜盼等着回国的前夕,却意外得到一条消息。他的现任妻子胡小梅在他刚出国不久就开始与一位老板厮混。他的精神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无颜归国的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浪迹天涯,走到哪儿,那儿就是家!”
日本在软件方面的超前发展,一直都在吸引着他,他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东京谋一份工作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天,曾子凡就用Skype和旅居日本的大学同学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并将工作简历及在物联网方面取得的显赫成绩一同发了过去。有老同学帮忙,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东京一家研究所很快向他发了一封邀请函。
一个月后,结束访问的曾子凡满怀激情的从曼哈顿直接飞越太平洋抵达东京。
秋日的东京,处处都是美景。不一样的土地,生长着不一样的植物,漫山遍野的红叶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观赏,彩虹般绚丽的秋叶尽情装扮着东亚秋日的天空。为了站稳脚跟,曾子凡无暇领略大自然的良辰美景,而是每日骑着单车匆忙穿梭在东京的大街小巷。然而,出乎曾子凡预料的是:国际通用的英语竟在日本严重受阻(他们的英语都很烂)。不懂日语的他日常生活都受到了影响,更别说工作,他在那家研究机构勉强呆了一个月。别无选择的他后来报名参加了一个日语培训班,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学日语。如果过了语言关,再找工作应该就不难了,他非常自信的这么想着。然而,以他的年龄和记忆力,重新学习一门外语,绝非易事,再加上这里昂贵的消费水平,他的神经每天都绷得很紧,最后到达极值。
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曾子凡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起床。可是记忆却出现了可怕的空洞,他非常吃力的用模糊的影像去填补那些空洞的部分。
天空飘着冰冷的雪花,披头散发的曾子凡行走在摩天大楼夹击下阴冷潮湿的街道上,并快乐地喊着:“白糖!面粉!”他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接,偶尔还会用干涩的舌头去盛接,就像儿时与小伙伴们玩耍的样子,但是却找不见自家的窑洞,父母和小伙伴,他一面寻找,一面恍恍惚惚地胡喊乱叫。匆匆而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一扭头又都走掉了。
日本大使馆依照曾子凡护照所提供的信息,给原工作单位发了一封日本电报,电文上多次出现“精神'二字,原单位外事办联系到胡小梅,被她无情地拒绝了。后来,又设法联系到他的前妻禾玉曼。
接到电话的禾玉曼不禁想起那段令人伤痛欲绝的艰难岁月。尽管时间化解了曾经的怨恨;化解了过往的是是非非。年轻铸就的错误,终究成为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而当生活再次揭开那令人痛心的一页时,疤痕还在原来那个角落剧烈起伏。
尽管CAC的环保型材料已经取得明显成效,但要达到零排放,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禾玉曼是多么想参与到这场技术革命中去,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样一件事情。
依照婚姻法,他们早已分道扬镳,她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唯一的牵连就是:他是儿子的父亲,仅此而已。禾玉曼完全有权利弃而不顾,可她的内心却总是无法平静,她给单位两位关系要好的同事分别打了个电话。
“他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还要体谅他?这种人不值得怜惜,这是罪有应得!”一个说。
“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毕竟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另一位却这样说。
一筹莫展的禾玉曼打开电脑的QQ给蒋玉如发了张哭脸。她知道蒋玉如每一个白天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平时聊天基本在晚上九点钟以后,除非有什么紧急事情,才会在白天打扰她。禾玉曼见对方没有回应,接着又在键盘上敲出自己遇到的麻烦事儿,没想到蒋玉如很快给了明确回复:
“可以考虑,”
“人生本该是一场寻找爱,享受爱的旅程,最后竟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战场,”禾玉曼在电脑上敲出了自己的人生感悟。
“缘于人的利己性吧!?”蒋玉如回复。
“如果说我还有一点潜能的话,那么很遗憾,在人生这条路上没有遇到相应的引发剂,而是碰到一支阻燃剂,它在消耗我的能量,”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再找,是没有合适的吗?不是,是心灵的标杆在那儿竖着。当初你选择他,一定是外在的,内在的某些东西吸引了你,这也是你个人意志的真实反映,”
“如果按你说的去做,别人会以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
“他已经不再全是从前的他了,还是听从心灵的召唤吧!”
“好吧,再见!”
禾玉曼关了电脑,她感到屋里的空气有些憋闷,想下楼透透气儿。就从衣柜拿出一件米色羽绒服,套了条毛裤,拿上自己特别喜爱的黑色毛呢礼帽出了门。
午后的风向转为偏北风,且风力有所加强,同时拉起狂野的调子。路边的女贞树东摇西晃,长驱直入的气流仿佛要将地平线上的所有负载全都推倒,才肯罢休。禾玉曼被狂风吹着,推着,不由自主地跟着风往前跑,帽子差点被掀掉,她只好拿在手里。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她停住脚步,望着眼前绿油油的麦田。一只喜鹊,斜着尾巴向远处飞去。不远处,火爆的房地产催生出一大片的在建楼盘。太阳快落山时,风停了,暮色渐渐降落。村落,麦田,道路融入一种如梦似幻的雾霭之中。路灯已经亮起。禾玉曼还是没有想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便往回走去。
行人稀疏的道路上,迎面走来两位身着银灰色服装的女道士,她赶紧向一旁躲去。曾在几次旅游过程中,以测字算卦为由而上当受骗的禾玉曼再也不相信此类骗局。然而,其中一位女道士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有意向她挥了下手喊道:“送你两个口!”禾玉曼全然没当回事儿的走掉了。
回到家,她又不由自主的回味和猜测这几个字的寓意。按照谜语,两个口只能组合成“回”和“吕”两个字,吕,是姓氏。回,字典给出的第一个解释:还,走向原来的地方,回家。
仍然举棋不定的禾玉曼又给儿子拨了个电话。
“铸星,下班了吧?”
“刚参加完一个记者招待会,妈,您最近还好吧?”
母亲颤巍巍的向儿子诉说了心中的彷徨与犹豫,线路另一端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军校毕业已成长为一名随军记者的儿子深知母亲身心所遭受的创伤,便给出了一个折中而平和的答复。
“其实,我也憎恨过他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不幸,但是念及目前的特殊处境,就请原谅他吧!相信上天也会宽恕的,何况我们呢?”他顿了下,又说,“不过,还是由您自己决定吧!”
一切过往,仿佛都是上帝设定好的轨道。年过半百的禾玉曼笃信命运的轨道早已按照个人意志在每个人出生时已在后台打印完毕,仅凭个人力量无可更改,就像皮革的生产流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个体所遇到的人,发生的事,经受的磨难和欢乐,都像是按照剧本的编排去演绎而已。
多少年来,她紧紧抓住不放的自以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一条自食其力的信条支配的执着,到头来才发现家在一个女人心中的位置和分量。最终是那缕扯不断的情丝,残存的旧爱,牵引着心底的善良与惦念走出梦幻般的过往,踌躇满志的向那个幻影靠近。在命运设定的轨道上不断掘进的人曾经发誓永远……此刻却违背了自己用血泪凝结而成的誓言,并决定用宽恕、善良来诠释生命的真谛。想到这儿,禾玉曼的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她从整理好的书箱里拿出一本工作笔记,斜倚在床头上,无比轻松地翻阅着。
2000年4月18号,准备去郝州的样品;督促蓝领皮业的回款;联系金鹰的试验……一行行笔记,潦草的,整齐的,圈点的或涂改过的,无一不在纪录着寻梦人在祖国的巨大版图上纵行南北,横跨东西的身影,标注着她生命活动的音符。工厂的转鼓旁,喷台前,请客的饭桌上,电话里的交谈,传真机旁的守候……
生命的足迹,不就像老师课堂上密密麻麻的板书么?她想用板擦抹去一部分,可是抖落的粉沫四处飘逸,钻入她的眼睛,她的鼻腔,散落得满身都是。这细碎的尘埃,不就是生命走过的每一个日子?不就是生命活动的点点滴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