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山无功而返后,禾玉曼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州。年底追款是头等大事。
下午。车间里没有多少事情,师姐想带她出去转转。一会儿,两人就出了工厂大门。
蔬菜大棚在斜阳下闪着刺目的青光。田里的雪正在融化,升起缕缕白烟。收获后的庄稼地里流淌着湿漉漉的雪水,解冻的土地,就像发酵过的面包一样松软。两人悠闲地走着聊着。
大学时的情景依稀可见。每到下课时间,三五成群的学生就会聚在走廊上聊天,交流学习与生活的心得,憧憬懵懂的未来。如今那个‘未来’已变成遥远的过去。禾玉曼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向前望了一下。一位脸颊映着高原红的小女孩站在一处岔路口上,凝视着通向远方的蓝色公路,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她们横穿过马路,沿着积满陈年枯叶的慢坡向上走去。满坡生长着不知名的树木,荒草灌木,一片荒凉。路边一条闪光的小溪沿着慢坡小径缓缓流淌,避风处一团团碧绿的幼草青苔因水而生而长。
“每天都会出现问题,解决一个,又来一个。”走在前面的邓文婷站在一个拐弯处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回过头对着禾玉曼说。这条路是她锻炼的最佳线路,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
“是呀!”禾玉曼抬起头望着师姐说,“你说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个行业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又是什么样子?”
“也许将来的工艺没这么复杂,都是电脑控制,自动化生产,”
“那技术人员不就失业了么?”
“技术也许不再是什么神秘的事了。”
“如果有一天,皮革也能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将生皮搅碎,滤掉残渣,像3D打印那样,输入胶原分子就能打印出所想要的皮革,那该多好!”
“要那样的话,就不需要整日为了解决技术问题而费尽心机;就不需要酸碱盐和石灰;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污染……”
“现在国产化料能占到多少?”禾玉曼问。
“市场的要求越来越高,大概60-70%都是进口材料,”
禾玉曼已经赶上了师姐。冬天,脚步要是停下来,就会感到寒冷。她们继续向上爬去,两个人的脸颊都像发烧似的红透了,还冒着湿漉漉的热气。邓姐一转话题,聊起了她的先生,或许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在心里憋了很久。
“你猜,俺家那口子有次来看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啥?”师妹一脸好奇地望着她,等待说话者自己回答。“说,你咋变得这么老了?”
禾工听后,一脸的愕然。她看见师姐的眼圈泛起一层伤感的红光。也难怪,几乎所有的私企都是从早到晚成年累月的上班,平常没有什么休息日,只有订单少的时候,才能稍稍放松一下。
曾经冰肌玉骨的邓文婷,因岁月因操劳容颜的确苍老了许多。按说她的先生是一位政府职员,论生活,无需她背井离乡,日子也能过得去。只是她感到放弃自己的职业,放弃多年来的追求,心里会觉得空唠唠的。为了持守心中的这份理念,她走出来了。
是啊!为了坚守这份职业;为了能更加有尊严地生活,有多少像邓姐这样的兄弟姐妹,远离家乡,奔走四方……
这会儿,她们已经登上略显平坦的坡顶。西边的太阳已经变成一个红彤彤的圆盘坠落到雾蔼笼罩的地平线上。万籁俱寂,一片肃穆。坡顶上有几处孤零零的民宅。尽管交通不便,吃水还得到半山坡去挑,可这里的百姓祖祖辈辈就这么过着,这么守着。
“你原来的单位现在怎样了?”邓工问。
“嗨,树倒猴孙散,曾经的企业已被幢幢拔地而起的地产楼盘所取代,所覆盖。”
一眨眼的功夫,太阳就滚落到另一个世界,留下半扇散射的红光。她们赶紧向坡下走去。暗淡的天空下,一只雄鹰正在展开它博大的翅膀,盘旋在金州的上空。
吃过晚饭,禾玉曼回到宾馆,站在临街窗前。昏黄路灯照亮了峡谷间的公路,照在一爿爿还未歇业的商铺上,路边的树枝在微风中瑟瑟舞动。偶尔,能看见行人车辆穿过。清洁工,像一把圆规似的一摇一摆地清扫马路。对面的楼房,就像堆砌的火柴盒似的,亮着灯光,映出一个个温馨的家,而她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还在四处游荡。
禾玉曼看了一下时间,离晚上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她粗略规划了一下时间,便走到床前,躺在白色柔软的床铺上,思绪再次盘绕在材料推广的某些细节上,还有令人头疼的各项欠款。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两天了,不过王总答应这周一定会给安排办款,她这才能放心地离开。
大地沉寂在黑夜的包围中。劳累了一天的百姓就要休息的时候,她却拉起行李箱离开宾馆,开始下一程的奔波。禾玉曼脚踩着棉软的地毯,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楚。
出了宾馆,她在路边挡了辆客货两用面包车。这时,风明显变大了,从门窗的漏缝钻了进来。经过一段黑乎乎的小路,汽车向左拐个弯,便向一座大桥驶去。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就是背靠山谷的金州火车站。
“这里有危险品,请打开检查!”安检人员的提示,让她瞬间脑袋发懵,这怎么可能?是化妆品吧?以前发生过此类事情。见她一脸迟疑,工作人员便喊她去观察室的屏幕前亲自观看。当看到一堆黑白图像中有几根深色管状物时,禾玉曼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她笑了笑,打开行李箱,那是送给客户的几幅卷轴挂历。
略显狭小的候车室,充满大人小孩的嚷嚷声。禾玉曼选择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一看还有约二十分钟的等候时间,就从包里掏出那本《羊皮卷》,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走到哪儿,都会带上一本书,好打发那些无聊的等候时间。
“前往郝州的2578次列车就要进站了,现在开始检票!”广播里的声音一经传出,座位上的人群就像一窝蜂似地拥到检票口,排起了N列纵队。票面的黑字早已标定好了每个人的位子,为啥还要挤来挤去。禾玉曼坚持最后一个通过检票口,走进灯光微弱的站台。
铁路路基旁的红色信号灯在一片黑暗中忽灭忽亮。一轮月牙挂在遥远的天穹,星星在寒夜眨着困倦的眼睛。为了抵御阵阵寒意,禾玉曼在破碎的地砖上来回走动,行李箱发出咯噔…噔的声响伴奏。
伴随着机车隆隆的震动声和巨大射灯的靠近,人群迅速集结在标定的位置上,车门一打开,不到两分钟全都涌进去了。禾玉曼走进卧铺车厢,混杂着熟睡鼾声和气味的温热空气与其身上的寒冷迅速交换能量。车厢内的灯光已全部熄灭,只能借助每个窗户下显示铺位的数字,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摸索着放好行李,在29号中铺躺下。
金州,这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给自己带来过骄人业绩,也带来无数烦恼的地方,一想起来,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回款还未得到真正落实,材料的推进还需进一步加大力度,她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北方的地平线上,火车沿着覆满白霜的轨道,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奔跑。晨光下,田野上零散的冰雪闪着多彩的紫光,严霜打过的芦苇呈现出成熟的色彩,白天鹅在湿地上悠闲漫步。薄雾笼罩的村落,林木在远处移动。冰封的河道在大地上一会儿分岔,一会儿又合为一体,滋润着沿岸的庄稼田地,养育着世世代代的百姓。
早晨八点多,禾玉曼走出郝州火车站。
冬日的郝州,寒风料峭,路面撒了一层亮晶晶的雪粒,寒风一吹,四处乱飞。裹着棉衣厚帽的路人行色匆匆。再过一个月,就要过春节了。想到这里,禾玉曼的心里越发的焦急。按照预定的返程日期,她先买了张车票,就搭上通往郝州皮厂的小中巴,直接来到工厂。
一群麻雀在僵硬的地面上跳动着,又忽地一下全都飞到光秃秃的树枝上。旁有处垃圾台燃起一股黑色的浓烟。手脚已经冻僵的禾玉曼先到一楼接待室。屋里没有一个人,粗壮的供热管道把狭小的空间烤得像夏天般的温暖。她呆了一会儿,等身子暖和过来,才向二楼的办公室走去。
回款率是年终考核很重要的一项指标。如果只管销售,货款收不回来,就等于白干。她和雒老板说明了回款的紧迫性,老板还算痛快,答应这两天就办,但为了把这件坐实,她还得在这里守候两天。
就在这个时候,五百公里以外的金鹰皮厂,乌云笼罩。
阳州某鞋厂发往俄罗斯的皮靴全部裂浆(零下-30的低温),造成大量皮鞋将被退回工厂。这批并未提出过特别要求的订单,竟毫无理由的把责任推给金鹰皮业。就在高工为这起事故搜集相关证据,准备提起诉讼时,王总却从长远眼光出发,放弃权益。每天市场上有价值一千多万的发货量,这个损失王进雄不得不考虑,即使打官司胜诉,也将会失去广大市场。王总强咽下这口苦水,最终还是让这个蒸蒸日上的企业一夜之间停止运转,陷入无法摆脱的沼泽池。
从天而降的灾难,就像与人体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肠胃一样,只能听命于从口而入的五味杂陈。然而,最令王进雄头疼的却是这么多的员工该何去何从,放假或不放假都是问题……
那天晚上。禾工邀请郝州工厂的技术人员来到新开张的一家牛骨肉饭馆。刚走进门,饭馆老板就招呼:“要几斤?”郝工说:“先上凉菜吧!”
必要的请客吃饭,是每次拜访的预定程序,也是经营活动中不可或缺又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生性高雅,不适于人际交往的禾玉曼硬着头皮在这项活动中应酬。被邀请的客人坐在饭桌旁,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关于过往的经历;关于单位的同事;关于家里孩子反复涉猎,喝酒高兴的时候,还会讲一些有关鬼魂之类的事情,既饶有兴致,又颇具神秘感,还有一丝恐惧(以前回民不喝酒,随着改革开放,汉民的同化,他们开始喝啤酒了)。曾在全国制革行业技能大赛夺得冠军的郝工表现得最为积极。
他跟随郝老板多年,通过自己的摸索及与外来技术的学习,在涂饰方面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有些技能甚至打破了传统理论的束缚,另辟蹊径,且卓有成效。
曾在中学数学成绩优秀的他由于偏科和不够用功与高考失之交臂。自从走进工厂后,他一有空闲,就喜欢研究数学,哲学与宗教。在此特地集中展示一下他的精彩论调。
“人生是什么?”有人问。
“人生就是每一天活动的累积,思想情感的变化。工作,就是灵魂的栖息地。承载灵魂的生命,就像一根在时间横轴上不断进行微分或积分的曲线,描摹出生命运动的轨迹,”郝工侃侃而谈。
“那生命又是什么呢?”禾玉曼问。
“生命,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射线,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生命结束,才变成一条恒定的线段。”
“那时间呢?”有人问。
“时间就是生命的标记,生命又是由一连串的时间构成。现实生活中,有人用时间兑换知识;有人用时间兑换休闲;有人用时间兑换经验和技能……时间在个体有预谋的兜售中一天天流逝,生命在时光的碾盘上渐渐走向成熟。”
“精辟!”众人拍手称道。“喝酒,喝酒!”
结账前,要啃完牛肉的骨头放在盘子里称量,老板摁着计算器算出纯肉的重量。奇怪的是,如果发现没有啃完的骨头,就得按纯牛肉的价格计算,这个主意不错,可以减少浪费!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饭馆。
他们从早到晚在工厂的天地里度过,白天承受着来自工作方面的压力,冬天一下班,天就黑了,没有什么娱乐,吃完饭就窝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只有来客人时,才会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夜色已深,寒气逼人。一行人沿着新建的商业街,一边欣赏灯火辉煌的夜景,一边散步回到工厂。
禾工与郝工及郝工妻子向宾馆的方向走去。现在经济条件好了,郝工在城区买了一套商品房,一家人搬了过来。他们穿过一个广场,还有人在那儿跳健身舞,迁到城区的庄稼人也在尝试城里人的生活。
回到宾馆,禾玉曼走进盥洗间。崭新的装饰,柔和的光幕都在营造一种别样的温馨。她褪下内衣,拧开浴室的热水,温热的水幕从头顶缓缓流过。郝工为他的爱妻含情脉脉夹菜的情景,再次强烈触动着禾玉曼的某根神经。恍惚中,一股熟悉的汗渍味飘了过来,她抚摸着自己洁白细腻的胸部,心底升起一阵久别的激动与渴望。
在温热的水流声中,她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未来。半途而废的婚姻,后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在人生那段最艰难时期,她曾多次设想企图用另一种情感来替代当时的苦痛,而当那种机会真的降临到她面前时,她却变得犹疑不前,尘世间涌来的所有诱惑都无法靠近,究竟是难以忘却的羁绊,还是担忧因此会附加的捆索,都让她感到茫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