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平原火车站广场,人群簇拥,锣鼓喧天。“热血男儿扎根军营,志在四方献身国防”的红色横幅,令人振奋鼓舞。身着军装,胸前佩戴大红花,背挎行李的入伍新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地区人武部政委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
站在围观人群中的禾玉曼望着队列中的儿子,百感交集。自孩子出生后,就开始实施的培育计划,因家庭变故而中途夭折。身着戎装的曾铸星一会儿,望着自己的母亲,一会儿,又转头看一下亲生的父亲。曾子凡眼圈红润,眼皮不住的上下眨动。
原本的一家三口,却再也无法站在一起了。禾玉曼瞥了一眼站在斜对面的曾子凡,这也是自两人分手后的第一次相见。他的发际线又向头顶拓展延伸了,露出光秃秃发亮的前额。
因高考成绩不理想而放弃继续复读的曾铸星自愿报名从戎,希望在部队的大熔炉里能得到千锤百炼。儿子的眼圈这时燃烧起湿润的红光,他怕父母担忧,就把目光转向前排战士的后脑勺上。母亲看到这一幕,内心升起难以形容的苦楚,她的喉部剧烈哽咽着,不停地用手去揩拭那奔涌不止的泪水。
新兵开始进站了。背挎行囊刚刚成人的孩子们,就像即将飘飞的风筝,挣脱父母的束缚与羁绊,去茫茫天空试飞那还不够健壮的羽翼;去独自经受严酷风雨的考验;那是鸷鸟锤炼飞翔的必经之路。
禾玉曼被人群簇拥着挤到候车室的一个角落。当她踮起脚尖眺望时,儿子已经登上通往站台的楼梯。一瞬间,就消失在一群上下起伏绿色军装的背影中,分不清谁是谁了,直至他们全部消失在建筑物的后面。
时间,就像一道痛苦的栅栏,在那一刻将他们母子无情隔开。后来,禾玉曼恍恍惚惚地走出候车室。车站广场的灯光亮如白昼,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才使她蓦然回到现实。她伸出手给儿子发了条短信,一股冷风趁机窜入禾玉曼的衣领。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痛苦伴她一夜未眠。
送别儿子,寻梦人再次踏上征战西部的路途。
大雪覆盖的边陲小镇,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八度。清晨。禾玉曼推开宾馆大门,一股风雪迫不及待地卷了进来,门外平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雪还在下,将天地连成一片。
“这么大的雪,会有出租车么?”与她同行的赵工望着半天也看不见人影的街道说。
“还是等等吧!”她说。
站在雪地上,人就像话剧舞台上的演员。一会儿功夫,身上就覆着一层毛茸茸的雪花。禾玉曼挥动手臂左右拍打。
久等无望他们后来只好回到宾馆前台寻求帮助。这个时候,雪山皮革有限公司的老总萨比尔头戴黑色羊皮帽,身穿浅棕色毛革一体大衣推门走了进来。简单交谈了几句,他们就向停在门外的黑色小汽车走去。
老板手握方向盘,在分不清道路的雪地上向东出发了。经过一段坡道时,车头向右一滑,禾玉曼吓得心里一纠,司机迅速调转方向盘。
“这里的冬天就是这样,”萨比尔无比轻松地说着。小轿车拐过几个弯道后,一直朝北驶去,半小时后,就来到工厂。
几栋钢架结构的车间矗立在一片银色的土地上。他们走进一栋紧邻大门的办公楼。刚上班不久,接待室内的温度还不够暖和。靠墙角的玻璃橱柜里摆着当地政府颁发的各种奖项和几瓶洋酒,墙上挂了一排牛皮样品。萨比尔要去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挥了下手,就出去了。
一位维族小姑娘端着热饮推门而进,咖啡的浓香立刻弥漫在整个房间。禾玉曼与赵工看过样板,刚坐下来交谈,萨老板就走了进来。
“BAB的材料,我之前了解一些,考虑到运输原因,一直没有采用过,”他坐在对面的棕色沙发上说。
“噢,这样的,”禾玉曼端起杯子浅浅呷了一口,说。
“毛根掉得不干净,你们看这是什么原因?”
“先去现场看一下再说吧”赵工说。
通常情况下,客户在与化料商的沟通中,大多不愿意更多地暴露企业存在的质量问题,只有在试验正式开始的时候,才能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基于这种原因,每次准备试验样品时,就得像猜谜语似的要做很充分的准备,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萨比尔带他们来到车间。封闭严密的车间里蒸汽弥漫,几乎看不见操作工人。在看过现场之后,他们又向原皮仓库走去。
“极端寒冷的储存条件,或许正是影响产品质量的问题所在,”赵工指着冻得硬邦邦的牛皮说道。了解过车间的相关操作,分析了问题可能产生的原因后,两人共同拟定了一份试验方案,试验很快就开始了。
每天早晨。望着久日不化的积雪,刺人肌骨的冷空气,他们真的不愿跨出宾馆大门半步(纵然来之前配备了较为强大的御寒用品,在这里仍是感到微不足道)。一想到身上肩负的责任,就会坚定不移地跨出去。每天傍晚,走出工厂大门时,无法分辨的时辰天空,阴暗混沌。厚厚的积雪白茫茫连成一片。叫不到出租车时,就得沿着冰雪混合的道路一步一滑的往回走。
不大一会儿,脑袋就被冻得嗡嗡直响,思维也跟着凝滞了。路过一处低矮的建筑,穿过一片荒凉的树林,到达一处铁道时,夜幕即将四合,常能看到通往俄罗斯的货车在变轨的铁道上慢悠悠滑过。回到宾馆,总要呆上好大一阵子,全身才能暖和过来。
在如此极端的气候条件下,艰难度过一周多的时间。当萨总看到试验结果时,纠结已久的眉头终于舒展了。赵工的脸上也流露出多日不见的轻松与自信。是啊!他们远道而来,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与决心。
“能否再做进一步地调试?”萨老板有些激动地说。
禾工说可以。第二轮试验接着又开始了。两人一面绞尽脑汁地琢磨着如何做好试验,一面又思索着如何与客户协商尽快调货的事宜。就在禾玉曼满怀期待试验圆满成功的时候,赵工银行卡的余额日渐耗尽。他打电话请求公司给再借些钱,等回去后一起报账。赵工的请求与公司的财务制度有悖,由此拉开一场无谓消耗战的序幕。
公司规定,每个人的出差费用都有一定的额度,这个无可厚非。但在内地出差的额度显然不能适应远距离的消费(机票,住宿和高物价)。顺便提一下有次请客,在酒店里一条红烧鱼的价格竟达200多元(的确令人咋舌,却又是事实),一碗只有少许葱花的阳春面也要十五块钱。
赵工强调:路途遥远,邮递不便,将发票邮寄回去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怕等不及。公司财务人员则坚持:先把前面的借款报销后,才能重借,如此来来回回周旋了一天,毫无结果。怒气冲冲的赵工站在宾馆的破旧地毯上直接给周总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
相距五千公里之遥,位处祖国版图东部沿海的周总站在暖气融融的办公室里,毫无调和余地维护公司制度的严肃性。中国移动的无线电波在境内形成了史上的最大跨度,连接着上下级之间为了报销出差费用的争吵声……
“咚…咚咚”怒气未消的赵工听到了敲门声,几分钟后,才开了门,嘴里还在嘟囔:“这样下去,没法干了!”
“消消气,先去吃饭吧!”禾工劝慰道。
两人相跟着走过灯光黯淡的走廊,走下寂寞沉闷的楼梯,来到宾馆的一楼餐厅。
天已经黑了,餐桌旁的壁灯闪烁着亮晶晶的黄光。窗外,冰天雪地。屋内,人却伤心无语。赵工一改往日餐前健谈的习性,变得寡言少语。他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两眼无神地盯着被水汽蒙蔽的窗玻璃,一双朴实无华的眼睛泛起无比沮丧的忧伤。禾玉曼安慰了几句,见没起到任何作用,就拨通了周总的电话,结果同样是无法通融。
“主要问题,是不信任……”赵工气哼哼地说。
“这里的消费不用你操心,我来垫上,你就安心做试验吧!”禾玉曼再次劝慰道。
“为公司办事,凭什么要花个人的钱?”秉性耿直的他就是想要和周密争出一个道理,“每日的坚持,不都是为了公司赢得最大的利益?要是这样,那咱还费那么大的劲儿干啥?”
尽管禾工坚持了她的坚持,赵工在表面上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然而,两天来发生的争执能从他的心中抹去么?
三天过后,试验结果严重偏离了当初预定的轨道,且渐行渐远。
雪停了,风却变大了。他们也该离开了。天时,地利,人和之道,皆违也,何以能取胜?就像历代王朝为了扩张疆土不断用兵,却因路途遥远,地域陌生而一次次败北。距离不是问题,最终变成了一句缪语。周总扩张西部的宏伟计划,最终以挫败而告结束。
两位寻梦人拉着行李箱默默走过冰天雪地的机场通道。四周的松柏被西北风刮得全都朝东南方向倾斜,就连雪花被吹落到树冠的一侧,好似一款流行的‘招手停’发型。
一个小时后,一架小型飞机经历一阵轰鸣,冲向阴暗潮湿的天空,给无功而返的寻梦人心中留下一片广漠无穷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