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天。曾子凡忙于考研,复试。禾玉曼在转鼓的单调喧嚷中忙碌。蒋玉如与陈国民兴高采烈地完成了旅行结婚。时光匆忙走过短暂的春天,迎来烈日炎炎的夏季。
盛夏七月,一个值得数百万家庭铭记的日子。贾厂长的儿子高考金榜题名,姜科长却在办公室的桌旁神情失落地诉说闺女参加高考的经历。
“那天,老方出差了。一大早,我给孩子做好饭,就骑上车子往厂里赶,环保局要来人检查。我刚把车子停稳,铜钱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我正在担心孩子是否赶到考场。这时,一辆白色面包车驶进工厂大门。我赶紧跑过去迎接。
会议按时开始,我刚讲了几句,心里就升起一种莫名奇妙的烦乱。以往应付各种检查,汇报工作,即使准备不够充分,我也能自圆其说。那天不知咋回事?我的思绪前后颠倒,我向与会人员作了解释,说孩子参加高考的事儿。
‘没关系,主要看看现场。’一位官员说。
直到晚上回家,我心里的烦乱才算平息下来。原来孩子在早晨赶考的路上,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围困。有一处低洼路面成了一片汪洋,身板单薄的女儿推着自行车坚持在齐膝的积水中前行,每走一步都有被积水冲倒的危险,最终还是延误了人生最重要的第一场考试。”说到这里,姜丽珍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懊悔与自责,周围人接连发出一声声叹息。
工作上雷厉风行,伶牙俐齿的姜丽珍与方建华是大学同学,相同的职业追求让他们成为一对患难与共的皮革伉俪,相濡以沫二十载。夫妇二人把个人命运同企业发展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在多个技术项目中贡献卓越,成为推动企业技术进步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然而却疏忽了一双儿女的教育。
在皮革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前辈,为了我国传统的制革事业,为了实现人生的理想与抱负,竭尽全力,呕心沥血,置自己家人的命运于不顾,奉献出个人毕生的心血。他们是时代的英雄,是制革人的楷模。
这时,身着一件浅蓝色短袖的方建华神情忧郁地走出办公楼,向试验室的方向走去。他为人谦和,温文尔雅。每天都在光荣执行一个个这样那样的事务,指挥这个庞大的群体,并拥有全厂技术的最高权威。
他跨进试验室的里间屋子,禾玉曼正在做试验记录,其它同事在外间操作。方厂长详细了解试验情况,其它人看到领导视察工作,也都相继走进小屋。
方建华饶有兴致地给大家讲解自己对制革技术的参悟,用浅显易懂的理论,惟妙惟肖的讲述,给具有一定实践经验的员工弥补了理论知识的欠缺,让他们明白看似简单的加工过程实际蕴含的深刻道理。
“皮革纤维就好比几根手指,分支再聚合,再分支再缠绕一起,浸灰除去纤维间质,就相当于剔除纤维间粘连的东西,然后再给它们嫁接或填充人们想要赋予其性能的材料,让其柔软,活动自如……”
制革行业有多少造诣深厚的专家,学者或老师,无一不在演绎着传师,授道,解惑也。他们就像矗立在茫茫夜空中的灯塔,激励和鼓舞着一代又一代制革人前赴后继,不懈奋斗。
八月末的一天。禾玉曼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与新婚不久前往燕京攻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的夫君挥手告别。
一阵凄厉的鸣笛声,火车头喷出强有力的白色蒸汽,爬在轨道上的车厢缓缓冲开温热空气向前滑去。禾玉曼追随着渐渐加速的列车频频挥手,喃喃喊着:“再见!”挤在窗口的曾子凡用指尖送来飞吻时,她几乎来不及回应,他的图像就变模糊了,整列火车变模糊了,最后消失在城市建筑夹击的铁道线上。
一对年轻夫妻,从此变成地平线上的两个点,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日行夜宿,聚少离多,只有寒暑假才能够短暂汇聚。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火车和汽车的忙碌。
禾玉曼孤零零地走出车站,广场上一片喧嚷杂沓。午后的斜阳,火热依旧。此刻的她还无法真实体会离别带来的是什么,只感到心里一阵失落。
回到宿舍,睹物思人。床头,水杯……到处都弥散着曾子凡身上特有的气息。她静静地坐在窗前,直到夜幕降临,黑暗浸染了屋内的所有空间。她才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恍惚中,他仿佛就坐在桌旁,伫立在窗前凝视,津津有味地吃东西……禾玉曼被一种难以摆脱的忧郁和思念缠绕着,她试图用回忆来填补某种空虚,可记忆却让那个忧郁的空洞愈变愈大。窗外,过往车辆的喧嚣,似乎比往日放大了许多倍,全都灌进她的耳膜,纷扰她的思绪,无法剪断的离愁别绪,一直萦绕在心中,一夜都未曾离开。
黎明前的凉意,惊醒沉睡不久的禾玉曼。当灰色亮光透过窗帘的罅隙落在枕边时,她翻了下身子,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就像患了重病一样。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她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可抑郁的心境就像冰封雪冻似的难以回复到往日的炽热。
她下楼,潦草吃过早饭,就来到试验室。打开休息一夜的转鼓盖儿,拿起纸片上称好的氯化稀土倒入转鼓,盖上鼓盖,手指按了下变速箱上的绿色按钮,听从命令的转鼓轰隆隆地飞转起来。
几个月来,禾玉曼将稀土用于牛皮、羊皮的几个工序,反复对比,期望筛选出既能节约染料,又能染出饱满色度的最佳方案。
不一会儿,外面起风了,天空飘起了雨点,驱散多日以来的炎热。微风斜雨从星期五开始,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云朵恋着天空,那是爱的缠绵,细密的雨丝仿佛诉说着久违的渴望与思念。
秋风秋雨撩拨着思念的琴弦,一切皆因别离而褪去往日的色彩。禾玉曼每当回到宿舍,望着墙上镜框里曾子凡永远绽放的笑容,却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草地,两片年轻的草地,从成长的渴望中,幸福地走到一起’粘贴在结婚照一旁的两行文字,记载着一段难忘的美好岁月,宣告着一对佳人共同谱写的爱情宣言。
现实的日子让她感到:太阳似乎比往常走得慢了,在有意拉长白天。梦境,也许只有沉寂的梦境,才能让那颗蜷缩又冰凉的心得到缓缓舒展。
时间走过了漫长的四天,她才收到丈夫的第一封来信。熟悉的字迹带来远方亲切的问候,字里行间跳动着多情的音符,流露出无尽的关爱,瞬即填充和慰藉她那干瘪的思念和空虚。那一刻,禾玉曼无疑又是幸福的。
寂寞的日子里,她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中,把自己加入到工间休息织毛衣的行列,唯有这样才能排遣或转移心中的愁思。而只有到了晚上下班后,她才敢去放飞那缕无羁的思绪,纵情盘绕在远方虚拟的土地上,和相爱的人隔空对话。
身处大学校园的曾子凡虽说功课不多,但他把更多的时间停留在计算机房的电脑屏幕前,图书馆和教室里,将大脑蕴积的一串串枯燥指令,敲击在冰冷的键盘上。时间过得饱满充实。只有接到妻子来信时,他才会静下心来,倾诉新近积攒的温情蜜语,生活点滴,还有深深的惦念。
每当携带着远方亲人生活气息的信件落到禾玉曼的手中时,心底便燃起一股急不可耐的兴奋,她多么想赶紧打开,却又怕泄露什么机密似的捏紧拿好,从门房匆匆逃离,走进楼洞。缘于她在心中恪守着的一个信念,就像猫叼到美餐一样,得找个僻静角落,慢慢咀嚼,仔细品尝。
回到宿舍,她赶紧剪开用8分邮票牢固粘贴的封口,抽出折叠整齐的红色方格纸信笺。当她看到熟悉的第一行:“亲爱的玉儿”眼睛不由得一阵发热,鼻腔也跟着变得酸酸的。她顾不上身体官能做出的各种反应,目光急切地聚焦在每一行温热的文字上,并将自己的浑身点燃。她一遍又一遍的在文字上穿越,反复回味,从头到尾,由后至前,或某个片段,眼前便浮现出曾子凡英俊的轮廓,还有举手投足……她甚至想把每句话都刻进自己的记忆中,寂寞时刻,像牛反刍一样聊以**,并从中领悟文字所蕴藏的全部含义。惟有沉湎于对远方的思念,才是空寂灵魂的蛰伏地,也只有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中,焦灼的心灵才能得到缓释和抚慰。
当她再次把沉淀已久的思念,化作崭新的文字涌出笔端时,却发现了一个规律:从上次收到家书,到她回复,再到下次收到恰好是一周的时间。正是每周一次带着彼此思念信笺的交错而行,支撑着她渡过了单调生活的廖寂。
明知道一星期才会收到的鸿雁传书,禾玉曼却坚持日日守候,时时期待,谵妄那种无法实现的可能。长夜孤灯下,她总是回想起共同走过的温馨日子,设想未来团聚的情景。
灰蒙蒙的秋日,烟尘和雾气混杂在一起,几天都见不到太阳。偶尔出个太阳,也暗淡无光。下午下班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一个周末清晨。秋风席卷着落叶嚓啦啦地滚动,相互追逐。吃过早饭,禾玉曼推着一辆即将远行的28型凤凰牌自行车走出工厂大门。曾几何时,是它承载和见证着他们一次次约会。门口路灯下的恋恋不舍,多少个从南郊到北郊的往返路途,最为有趣的一次是:曾子凡骑着车子而来,直到晚上离开时,才想起自己考研的复习资料,四处寻找也没见踪影。食堂门外昏暗的路灯下,他的书包完好无损从早到晚地挂在自行车头上。此情此景,让两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是迫切的约见抛弃了学习时间,还是渴望的烈焰焚毁了记忆的某个空间,才酿成一个久远的爱情笑料。
禾玉曼走过几站地的路程,才来到位于道岔口的货运段。风停了,她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天空,却没有寻到太阳的踪迹。她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花布条,像对待一个即将启程的宝贝,给擦洗干净的车架缠上华丽的霓裳,去会见远方的主人。那一刻,她是多么想能同这车子一样,踏上通往远方的路途,陪伴在爱人的身旁。
如此费劲地托运一辆自行车,缘于拥有它的弥足珍贵。那个年月,对于月薪只有60多块钱的年轻知识分子,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至少得花费三个多月的工资,还得附加一张托关系找熟人都不容易搞到的购物票。
在一间小屋办理好托运手续,禾玉曼便黯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