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职工们陆续进入雷打不动的梦乡。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咚’的一声,虚掩的门板被踢开了。有人厌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又睡,而刚分来的大学生禾玉曼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床上拽起,同时附加一句凶猛的咆哮:
“谁让你睡我的床?”
一个上午的劳动,溽热与疲惫让她此刻全身瘫软无力。她用力睁开困倦不已的眼睛,瞳孔里朦胧映出一个人影,一双金鱼般凸出的眼睛,一张充满怒气的胖脸,一切如梦似幻。等她稍微反应过来时,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屈辱紧紧包围着。
“这是后勤科给安排的!”
她的声音里包涵着软弱的颤抖和坚强的愤怒。连日来,缠绕在心中的憋屈和郁闷霎时凝聚成一股苦涩的泪水在禾玉曼的眼眶直打转儿,她再也无力去争辩,无力说下去。
“有本事到楼下去叫!”舍友蒋玉如坐起来朝着肇事者喊道。
中年妇女狠狠瞪了蒋玉如一眼,甩门而去。没过几分钟,她又拽着后勤科一位老头的胳膊兴师问罪般地来到事发现场。
“这是分给我的床,为啥又给她?”剽悍女人瞪着老头,一面用手指着带有争议的床铺吼道。
禾玉曼这时才看清肇事者的真实面孔。一头马鬃似头发,黝黑结实的肌肤上冒着油腻的汗珠,颇有几份美洲豹的强悍。
就在几天前,这张看似闲置的床板上铺着一张积满尘土的凉席,老头随手卷起丢到房子的一角,他的这一举动,就等于取消人家的住宿权。
“重新给你安排吧!”老头无可奈何地说。
中年女人听到这话,气哼哼地走了,老头也跟着走了。至此,为了一块床板的争斗算是平息了。
“哎!在那儿都有做事不顾别人感受的。工人素质参差不齐,处理问题的方式大多简单粗暴。你刚来,不习惯……”对文化人一向敬重,对知识无限渴求的蒋玉如望着神情沮丧的禾玉曼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接着又躺下了。
室友的话,稍稍平复了她心中的烦闷,再也没有睡意的禾玉曼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沮丧与孤独。她走进隔壁水房,洗了把脸,好让自己的精神能够振作一下,随后闷闷不乐地下了楼。
七月的骄阳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大地万物,经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禾玉曼踩着滚烫的路面,任凭焦灼阳光的强烈暴晒而不予抵挡,斜穿过篮球场向车间走去。
禾玉曼第一周的见习地点在羊皮车间的定型工序。这里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男女老少十多个人分成几组,按照经验的程序,将染色过的羊皮用小铁钉固定在长满麻子似的床板上进行定型。看似简单的操作,真要做好还不是那么容易。偶尔,组长会过来巡视一下,一旦发现某个钉子的落脚点有误,皮子没有被尽情地伸展开,就会狠狠地拔下,重新钉上,同时发表几句带有经验的理论。
刚来那天,当她看到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加入这个团队,还在心里想:这岂不是浪费劳动力?一天下来,才切身感受到不仅仅是用小榔头敲击小铁钉那么轻松的劳动,还要不停地翻转木板,挪动木板,这些都得靠体力才能完成。
禾玉曼像个门外汉似的手拿小木锤,一边仔细地看,一边笨拙地学,认真体悟简单劳动所蕴含的经验哲学。平时不做手工活的她手指上磨起了几个水泡。这项全凭手工劳动,效率低下的生产方式何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而自己却还没有清晰的思路和能力去改变眼前这种现实。
这时,她已经登上新建车间的二楼。还未到上班时间,有人随便找个地儿仰面大睡,头顶的风扇呼呼转着。禾玉曼走到一块木板前,随手拿起一张黑色羊皮,若有所思地感悟着几天来积累的操作经验,感悟着皮革质量的优劣。
上班铃声刚响过。职工们就开始一边劳动,一边快乐地聊着。尽管单位在夏季发给每人一件月白色的确良短袖,却没有几个人穿着。随性自由的职工倒是比较喜欢穿自家淘汰的五花八门的旧衣服,T恤,大短裤……
“嗨,看我这金项链怎么样?”一个牙齿裸露的妇女向身边的同事炫耀她的富足。
“不错噢!刚买的?”
“对,结婚时不兴这个,现在流行,就得补上。”这位妇女的脸上绽露出得意的笑容。
人,宛若时间坐标上的浮标,岁月毫无例外地推动着每个生命体沿着固有的轨道,从早到晚地忙碌。那些快乐的劳动者们,他们一年,几年或许一辈子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然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恼,而是高高兴兴的工作,快乐的生活。到底是什么精神支撑着他们?禾玉曼想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
工间休息,男职工们找个地方吸烟或是喝水去了,女工们大多去休息室了,她们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毫不忌讳天气炎热。薄的,厚的,镂空的,各种颜色。
女工休息室,空间狭小,闷热又不通风。靠墙摆着一圈装过颜料的硬质纸桶,别看这如水桶般大小的纸桶,担当的角色却不可小觑!平时里面装着私人物品,还兼当凳子的功能。夏天,她们更愿意把私活拿到车间的一处风扇下,一边驱动手中的扦子,一边兴致勃勃地闲聊,相互传播各自知悉的趣闻轶事,永远叙不尽的家长里短,谁要是做了一件新衣服,都会成为津津乐道的谈资。
禾玉曼独自来到车间的一排玻璃窗前,中午发生的不愉快还未完全散去。她目光呆滞地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望着围墙外绿油油的农田菜地;望着楼下通道进进出出的车辆及行人,心里一片茫然。
学校与工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学校是同龄人学习生活的圈子,每天都有新的课程,新的知识,新的作业,紧张而忙碌。而工厂是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层次的集合,每天重复着简单劳动,繁杂而无聊。禾玉曼感到有些茫然得难以适应。几天来,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无时不刻地笼罩着,让她倍感孤独和彷徨,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囚禁于笼中的小鸟,无力超越现实的天空。
现实,一切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理论与经验相隔一条漫长实践的河流。年轻人犹孤独地站在河边相望,徘徊,而要到达丰盈的彼岸,定得付出持久的艰辛与努力。
小榔头在禾玉曼的手中继续发出柔和而有节奏的叮当声,为了能将羊皮最大限度地伸开,她全神贯注地选择每一个着力点。
“嗨!大学生,方厂长让你去一下办公室。”有人走过来带话说。
“会是什么事呢?”禾玉曼放下手中活计,赶忙向楼梯口走去。她左右打量热火朝天的一层车间;打量迎面走过来的陌生面孔;打量在机器旁干活的职工,陌生面孔也在打量着同样陌生的她。
“喏!新分来的大学生!”机器旁传来一个声音,或是投来一种羡慕的目光,都让初来乍到的禾玉曼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自身肩负的沉甸甸的责任。
出了车间大门向左拐不到一百米,就可以看到工厂大门两侧矗立的两幢灰色大楼。禾玉曼沿着几排平房的阴影和斜阳残照的路面径直向前走去。
办公楼的走廊,白色墙壁上涂着绿色油漆的墙裙,有些压抑,有些阴暗。每间科室的门框上方都钉着一个醒目的标牌。禾玉曼敲门而进。
“怎么样?刚来还不太习惯吧!”头发稀疏,白白胖胖的方厂长乐呵呵的向她问道,并用手指了下靠墙的布艺沙发。禾玉曼笑着点了点头。简洁的办公室,半截柜上有台电扇来回旋转。
从小耳濡目染制革加工的方建华,立志继承和发展父辈开创皮革的事业。六十年代初,他考入首都轻工业学院制革专业,大学刚毕业,就赶上文革。他被分配到全厂最艰苦的岗位-重革车间劳动锻炼。每日穿着大胶靴,裹着胶围裙,从一人多深的水池拉出吃水后重量达一百多斤的牛皮,一干就是十年。
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政策相继得到落实,他才得以扬眉吐气。由于理论扎实,技术过硬,他先被提拔为技术科长,在上一届厂长退休前,在全体职工的投票选举中,以绝对优势的票数荣升为主管全厂生产销售的一把手。
说话间,方建华从桌上的一堆资料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通知单,递给她。上班才几天,就被单位派出学习,禾玉曼感到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与器重,心中的希望之光瞬间被重新点燃,午休所遭受的委屈,立刻就被冲散到九霄云外。
直到第二天晚上,待人热情,性格外向泼辣的蒋玉如才向她道出了撞门人的真实身份。她就是前任厂长贾国强的大闺女贾艳丽,性格蛮横跋扈,也算是厂里响当当的人物,工厂上下几乎没人敢惹她,就连车间里的悍男也要让她几分。当然并非真正的怕她,而是因为她父亲的身份,再说好男也不和女斗。
贾厂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禾玉曼心生好奇,又不想多问,却在心里模模糊糊画了幅肖像画。
“工厂很辛苦,你为啥要进工厂?”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梳头发的蒋玉如问道。
“制革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专业,如果不能把所学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中,一辈子都不会做皮,岂不是白学了!”她顿了下,接着说,“还有听家里人说,工厂的福利好,过年过节会发米面油之类的东西,”
“总之,社会上的人很复杂,惹不起,可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