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年前赵恒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曾幻想过三年后再次与他相遇的情景。
边境疾苦寒凉,整日风吹日晒,赵恒回来,肯定会变得憔悴些,我看了,难免要心疼一阵。十三公主品性温良,明白事理,很是听陈启和我的话,赵恒离开的时候,这个总是柔声细语的女子便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对我保证,她不会因为国舅离开就重新选婿,相反,她愿意等到国舅回来的那一天。
当初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十三岁,正是皇家女儿嫁娶的大好年华。她的一番话让我悬着的心立刻就踏实了不少,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虽然赵恒走了,但是婚事并没有作废。等到赵恒回来,老老实实地娶了公主,往后的日子也能多一分安稳。
三年过去了,公主没有食言,她依然盼望等待,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苦苦守着自己的心,却不知这三年的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从长歌殿走到牢狱的距离并不短,它很长,足够我细细思索往事一番。我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有一个食盒,里面装的都是赵恒最爱吃的点心和菜肴。除此之外,还有一杯酒。
赵恒在书信送出去一个月之后就到了长安城,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陆槿和陆琴。当然,赵恒刚到城门处的时候就被士兵捉住了,我猜他当时应该是满心疑惑的,毕竟不久前张源刚给他来过一封书信,告诉赵恒他平安无事。
如今已是七月的天气,接近傍晚,天气却依然很闷热。尽管我穿着轻薄的衣裙,可是在路上没走几步,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了。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压得很低,逼仄的气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杨尚将我带到一扇厚重的大门前,朝我恭恭敬敬说道:“娘娘,前面就是大牢了。娘娘是自己进去还是……”他有些犹疑。
“本宫自己进去就好,你在外面等着本宫吧!”我是来看赵恒的,为了保存赵恒的颜面,我连素心都没有带来,更不可能让杨尚同我一起进去。
他有些迟疑,末了对我说:“那……娘娘一定要留意,若是国舅有什么举动,娘娘记得唤我,末将就守在门外。”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吧,国舅是本宫的哥哥啊,哥哥……哥哥又怎么会害妹妹呢?”我笑着,眼前的景物不禁有些模糊。
说完,我闭了闭双眸,端起东西朝门里走去。杨尚似乎跟那些看门的士兵已经打过招呼了,进门的时候,他们都恭恭敬敬地朝我施了一礼,未有一人过问我此行的目的。
小心翼翼地走在牢里湿滑的台阶上,手还要扶着墙壁。我想所有的牢狱大概都是一个模样。阴暗潮湿的空气无处不在,到处都散发着发霉的气息。大牢里的烛火总是很昏暗,摇摇曳曳的,让人看不清眼前的路。这不是我第一次进大牢了,第一次去还是在梁国,宫里假模假式的一团和气让我忘却了该有的防备,直到蒋婕妤入狱,我方明白了这宫中的凶险。第二次,是因为陈启,直到我入狱,我才明白,我爱他爱得太深,也太卑微。今日便是第三次了,这一次,是因为赵恒……
我慢慢地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狱卒。他朝我施礼,没有多余的询问:“皇后娘娘这边请。”说罢,他伸手一指,示意我过去。
我点点头,到了门口,那狱卒默不作声地将牢门打开,待我进去,他便离开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憔悴的身影,他背对着我坐着,衣服上有些脏。听到响动,他连回头看都没看,依旧是背对着我,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我俯下身子,将食盒与木盘都放在地上。接着,我轻声唤他:“赵恒,本宫来了。”
听及此,他的身形微微一颤,接着,他站起身,慢慢地朝我转过身来。
正如我所猜测的一样,他确实瘦了,一张原本白净的脸也黑了些。
喉头有些哽咽,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有些无措,有些慌乱。赵恒却显得很平静,甚至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怎么,陛下放你出来了?”他柔声开口。
我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是那封欺骗他回来的信。
“信上说,你被别的后宫女子陷害了,陛下不相信你,将你囚禁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吗?”他语气依旧淡淡的。
心头泛起一阵苦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编造的谎言。是的,我骗了他。
今日,我是带着怒气来的。我想过见到他时,我该如何质问他,如何狠狠地斥责他。然而我想错了,他用了仅仅两句话,就将我打得一败涂地。
好久,我都没有开口,我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这样被他一问,我立刻就哑口无言了。
他不再看向我,而是走到那个食盒旁,慢慢坐了下来。
“其实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根本就不相信那是真的。陛下当初是如何失去你的?是因为不信任。你好不容易才回宫,同样的错误,他又怎么会再犯第二次,他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你?”他摆弄着食盒的盖子,轻轻打开,几盘小点心格外精致,“可是我还是回来了,因为我怕万一信上说的是事实,那我一定会一生都追悔莫及。”
我握紧了双拳,有些迟疑地开口:“我过得如何,你会在意?”
他眉眼淡淡地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慢慢地朝他挪动步子,我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问他:“若是在意,当年又如何会亲手将我送回陛下身边?”
闻言他神色微变,半晌才答道:“小时候,我很喜欢你,可你对我从来就没有别的想法,所以后来我就把心意深埋在心底。当年毒酒之事让我误以为自己能有一个机会,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即使你不再爱他,也永远不可能爱上我。渐渐的,我开始怨恨你,最后,我选择了利用你,把你送回陛下的身边。”说罢,他微微闭上双眼,神色有些黯然。
“陛下知道是你写的密信么,那个信鸽?”我开口,依然不依不饶地问他。
“知道。”他没有丝毫隐瞒,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我。
我感觉背后冒起了一阵寒意,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原来陈启不仅知道当年我就藏在赵府,他甚至知道赵恒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可是,陈启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对我提起过呢?
“你还记得当初你藏在赵府后园那个屏风后时,陛下与我的对话么?”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赵恒好意提醒着我。
我在脑海里苦苦寻找着当年的对话,终于恍恍惚惚地记起了十之八九:
“赵卿家后园里这个屏风还真是漂亮得很,看惯了宫里那些浮华的,这个倒是让朕眼前一亮。上面的画虽是素净了些,却是让朕倾心不已。”
“不过是微臣偶尔所得,微臣不懂得欣赏这物件,所以将它搁置在此。若是皇上喜欢,微臣愿将它赠与陛下。”
“好啊,既然赵卿如此大方,肯割爱给朕,那朕定会将它带走。不过不是今日,过不了半月,朕定会遣人带回朕心爱的物件。”
“好,那臣就在此恭候了。”
“当年我和陛下对话里说的,根本就不是屏风,而是你。当然,陛下也深知我话里的意思。”赵恒微微笑着,一字一顿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