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陈启,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时的我正在正阳宫后面的园子里,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着水壶浇花,一边数着和陈启别离的日子,越是想,心里就越是泛着阵阵的苦涩。
我将视线挪到手边的这些花上来。快到深秋了,这些花大概也开不了几天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鲜艳娇嫩的花朵,轻轻叹息着,仔细看去,最下面的花瓣已经有些萎蔫了。等再冷些,这些花便会残败凋零,冬风一吹,哪里还寻得见它们的踪迹?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未免太置身事外了。其实,自己的境遇不也正是如此么?在梁国这些平静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几日。也不知,某一天,我会不会也如同这娇嫩的花朵一般,被遗忘在残酷的寒风中。
正如此沉思着,宛陵跑进园子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转过身,却见她正一脸欢喜地看着我,似是有天大的好事发生。
“怎么了?”我启唇轻声问着,手里的活儿也没闲着,继续小心翼翼地给花浇着水。
“是大好事呢娘娘!”宛陵喜得快要跳起脚来,笑得合不拢嘴:“是梁王殿下回来了!”
闻言,我手中的水壶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听我如此说,宛陵乖乖地又重复了一遍:“奴婢说,是咱们的梁王殿下回来了。”
由始至终,宛陵脸上的笑意就未散去过。
愣了一阵,我忙走出小园,朝着宣德殿的方向奔去。
等到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宣德殿内殿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榻上似是躺着一个人,而榻边坐着的,则是太后。太后今日穿了一件紫色的外裳,素净得很。
她坐在那里,始终盯着榻上的人,眼神就从未挪开过。太后身边不远处,静心姑姑安静地在那里候着,一声不吭。
我忽然记起,自从世子被郑氏投毒害死以后,太后就很少再出来走动了。即使我去给太后请安,她也总是寻个理由推脱着不见。今日她却出现在了这里,我有些疑惑,可更多的,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再朝旁边看去,那里,竟有个人正跪在旁边,为榻上的人诊脉。
我刹那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感到胸中一股热血上涌,眼前一黑,我几乎要昏死过去。幸亏宛陵及时赶来,从后面扶住了我:“娘娘,你没事吧?”宛陵关切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我用手背轻轻抹了抹眼皮,慢慢睁开眼,摇摇头对她说:“没事,你放心。”
宛陵点点头,将放在我肩上的手拿开。此时,太后也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她一双憔悴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慌乱。
那太医为陈启诊完了脉,恭恭敬敬地对太后说着:“太后娘娘,臣已经为殿下诊过了脉,梁王殿下身上虽有刀伤,却都不致命。这段时间应该让殿下好好静养,待半月左右殿下便会醒来。醒来之后也千万不要让殿下动气,不然很容易旧疾复发。”
太后听说陈启伤得不重,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宽慰的笑容,忙对太医说着:“有劳卢太医了,有太医一句话,哀家的心终于可以踏实了。”
卢太医躬身作揖:“太后言重了,只是这些日子一定要有人看着梁王殿下,若是伤势加重,一定要尽快找微臣想办法医治。”
太后忙点点头,口中念叨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卢太医收拾好东西转身要离开宣德殿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沉稳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微臣给王后娘娘请安。”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有些恍惚地说:“卢太医受累了。”一瞬间又想起了什么,忙回过神来问道:“不知这些日子梁王殿下都该吃些什么?本宫又该如何照顾殿下呢?”
他点了点头:“前五日,先给殿下喂些稀粥。等伤势好些了,再向粥中加些青菜和磨得细腻的肉末,这样,最能帮助殿下恢复体力。”
“那药呢?”我追问着,事无巨细。
“煎药很麻烦,臣怕脏了王后娘娘的手,煎药这事,还是让下人们做吧。”
“不,我想亲自照顾梁王殿下。所以凡事,我都要亲力亲为,不交由别人。”我淡淡开口,语气却是笃定至极。
不远处,却传来太后一声轻蔑的冷哼。太后的态度我早已不在乎了,她怎样,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似是见我如此迫切,卢太医点点头,终于妥协:“好,只是煎药很麻烦,差一点火候或者多一点火候都不行,具体的办法臣会写出来,送药的人送药时会拿给娘娘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松了一口气,目送着卢太医出了宣德殿。
此刻身后的太后却是站了起来,一边轻蔑地看着我,一边一步步朝我走来:“明明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怎么,此时却又猫哭耗子假慈悲来了?”
我抿了抿干涩的唇,苦笑着:“臣妾不明白母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墨染,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太后上前一步,伸出手直直地指向我。
太后双目圆睁,凌厉的眼神似是刀子般划遍我的全身。宛陵被她吓住了几分,有些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而我,则是依旧站在原地,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地看着太后。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太后这样对待了,所以也不再惧怕了。半晌的对峙之后,我轻声开口:“母后若是恨毒了臣妾,大可以下令处置了臣妾。如此不就能耳目清净了么?”
“你以为我不想么?”太后咬牙切齿地说着,“若不是启儿对你百般相互,哀家又怎么会容忍你放肆到今日!为了你这个女人,启儿不惜和哀家作对,违背哀家的旨意,纵容你,宠爱你。可是也正是因为你,他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我恍然一笑,目光有些涣散:“母后要处置臣妾,臣妾没有怨言。只求太后能准许臣妾将殿下照顾痊愈之后再处置臣妾,那时候要杀要剐,全听太后娘娘的。”
听完,太后冷笑着:“照顾?你可知道殿下身上几处刀伤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未曾答话。我不知道,因为我自从进了宣德殿,就被太后拦在这里,至今都没能看到陈启一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看着榻上的陈启:“这一战,启儿身上,竟有七处刀伤。”说罢,她掩面似是抽泣着,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却大概是因为不想被我看到而压抑着声音,低低地啜泣着。
我走上前去想要安慰太后,她却将我狠狠地挥开,一双眸子又从哀伤变为了满是防备的狠厉:“沈墨染,哀家命苦,早年时得不到先帝的宠爱。幸得上天垂怜,哀家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当过世子的母亲,你也养过世子,你也知道为人母的心情。启儿虽是一国之主,可在哀家眼里,他同样也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哀家对启儿的爱,绝不比你对世子的少。我没有什么大的野心,他有出息也好,他窝囊也罢,在哀家眼里,只要启儿能好好活着,经营好梁国就够了。在你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好,可是自从你来了,一切就都变了。倘若知道你来梁国会带来这么多变故,当初哀家就不该替启儿和右相提亲,更不该迎娶你来梁国!是我糊涂啊!糊涂啊!”说罢,她懊恼地悲泣着,连身子都压了下去,狠狠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哭得痛不欲生。
我见过慈爱的太后。
我见过狠厉的太后。
可我却独独未见过慌乱无措如此无助的太后。
一番微怔之后,我回过神来,忙走上前,跪在她的身边,抓住她挥动的双手,急迫地对她说:“母后莫要自责,母后您保重凤体啊!”事情急迫,就连一旁的静心姑姑也忙走上前来扶住太后。
太后没有理我们,继续哭着,流着泪。
我压低声音说:“臣妾能明白太后娘娘的心,可是殿下已经受伤了,母后再怎么难过也没有用,何况殿下此刻也需要静养,母后就莫再伤悲了吧!”我耐心地解释着,到了最后一句,已是乞求的语气。
果然,一听是关于陈启的伤势,太后急忙尽力平息着情绪,不再嚎哭了。
一看太后不再哭泣,我忙宽慰着太后:“母后若是还信得过臣妾,就再给臣妾一次机会。半月之后,臣妾定会把从前的殿下原原本本地还给太后。”我向太后做着承诺,虽然我心里也没底,可我必须一试。
擦干了泪痕,太后朝我淡淡一笑:“我可以把殿下交给你,不是因为我信得过你,而是因为我知道,纵然伤害了殿下的人是你,但也只有你,才能让殿下从身到心真正好起来。这是一个我不得不认命的事实,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悲哀。”太后轻声说着,终于不再流泪。
静心姑姑看到太后的情绪已经好多了,也忙顺势将太后扶起来,宽慰着她:“没事的太后娘娘,刚才太医也看过了,说殿下若是静养的话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何况王后也是细致人,有王后娘娘照顾着,殿下肯定能很快就好。”
听到静心姑姑如此说,我也忙点了点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太后。
太后终是松了口:“罢了,这一切,都是命。随你去吧。”
说罢,她朝着殿门处走去。跨出大门的时候,她有些忧伤地望着宣德殿外的蓝天,似是在想些什么。又摇了摇头,在静心姑姑的搀扶下朝着远处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那背影,萧索,清瘦,就连步履都有些蹒跚,这场景不禁引得我鼻子泛酸,一个没忍住就流下泪来。宛陵见我如此,忙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柔软地说着:“回去吧娘娘,去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我点头,转过身朝着内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