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昏倒后,我只是在楚国歇息了短短两日便准备回梁国复命了。
仍没有得到和解的诏书,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没有着落,生怕我没见到楚王的这两日会有大臣进言不同意他与梁国和解,让我白来了这一趟。
清晨我很早就醒来了,醒了之后就一直盖着被衾靠着榻边苦苦思索着。事还没成,我怕稍晚一步楚王的心意便会改变,若是那样,到时候,便更不好弄了。
宛陵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醒了,所以当她掩面打着哈欠准备来照顾我梳洗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娘娘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谈和之事还未达成,我睡不着。我必须要尽快了,不然楚王若是改变了心意,那我岂不是白来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走下床榻准备梳洗。
“对对,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给娘娘梳洗。”宛陵听我一说,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严重,马上转身出去准备了。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太阳已经高照了。踏在汉白玉铺垫的台阶上,我扬头看去,陈锡平日里议政的大殿在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是熠熠生辉。而眼前的那些侍卫和婢女也都已立于大殿两侧安然地候着了。
今日,我又是一步步走向这个奢华的大殿,正如那日一样。只是今日的大殿里早已没了歌舞声,平日里用来议政的大殿,恢复了它原本的庄重与肃穆。
殿门关闭着。待太监为我通传许我进入后,我轻轻推开殿门,却见殿里只有陈锡和一个太监。陈锡正低着头写着什么,而那个太监,则是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为他磨着墨。陈锡似是没听到我这边的动静,依旧是低着头认真地写着。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免有一阵恍惚。似是很久以前,当我悄悄去找陈启的时候,他也总是这般模样的。他是那么认真,每次若不是我提醒,他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我已经站在殿中央看着他偷笑了。
我沉浸在回忆里。虽然我与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相处过了,可是我与陈启在一起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这些日子就更是愈发如此,每当我看到一个场景,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是啊,若是他在场,该多好。若是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陈启,该多好!
蓦地,殿里传来一阵笑声:“梁王后既然来了,怎么不说话?你一直那样直直地看着本王,本王还以为你是要行刺呢。”
说罢,陈锡抬起头,得意地看着有些呆愣的我。
他的话也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刚才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竟忘了这里是楚国大殿。听他这样一说,我忙低下头朝他施礼,语气中还有几分我没能掩盖得住的慌乱:“见过楚王殿下。”
他将身子往后面一靠,淡淡开口:“梁王后这几日感觉如何?”
许是见他不再写了,又或许是见他要与谈和之人商议,那个磨墨的太监也立即停了手,深施一礼,转身离开了大殿。
如此一来,大殿上只剩我与陈锡两个人了。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丝慌乱,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答着:“多谢殿下关心,已经没事了。”
一问一答之后,他依旧是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见他不再开口,我便立刻亮明了我此行的目的:“前几日和殿下商议的谈和之事,不知殿下是否同意了呢?若是殿下也觉得议和是个好办法的话,便请尽快拟好议和诏书吧!”语气里有几分急切,可是这的确是我现在最想的。
此番话一出口,陈锡果然又失笑:“梁王后真是心硬如铁,那日本王为了帮你夺下王后的刀,连手都被刀子划破了。今日梁王后竟不问问本王的伤势如何了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的手露出来,那手上,果然还缠着一块白色的布条。
他的一番话让我出乎意料,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该如何答复,只得呆愣地站在远处,看着他手中拿着一块布帛从高台上下来,一步步走向我。
他走到我身前停下,淡淡开口:“其实议和诏书本王早已命礼部大夫王显拟好了。上次的战事本王只不过得到了梁国边境的几个贫瘠的小郡而已,根本不值得我为他们舍弃一个曾经为楚国出生入死的大将。打江山么,一块地今日打下了明日又失了的情况太平常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也不值得我去计较些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终于踏实了。看来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也欢欣了许多,夸赞着陈锡:“殿下聪达爽快,且仁义有加,不愧为一国之主。”
他听完只是微微勾了勾唇,将写了议和诏书的布帛递到我身前:“拿去吧,这不正是梁王后你朝思暮想的么?”
我笑了,伸出手就要将布帛拿过来。他却不放手。我抬眼看了一眼他,他仍是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低笑着。我又一使劲,想要抢过那诏书,他却在此刻松了手。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他竟在此刻伸出手环住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揽在他面前。
我再傻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忙有些慌乱地推着他的双臂,一股愤怒之火油然而生。
似是看到了我面上的慌乱与恼怒,他也没再为难我,在我的推拒之下,他也顺势收回了手。
转过身,他将高台上的另一块布帛拿到我面前,微挑着双眉:“既然本王那么痛快地就让王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本王也想求梁王后帮本王一个忙。”
“殿下请讲,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而为。”我爽快地答着。
他将另一个布帛递给我:“举手之劳而已。本王只想让王后帮本王将这块丝帛带给梁王陈启。虽然只是一封家信,但是本王希望梁王后不要过目。”
带东西给陈启么?我有些疑惑,一时间也没立刻就将他手中的布帛接过来。
他哑然失笑,缓缓开口:“怎么,不放心拿么?这次不会了。”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已是无心再跟他争辩什么,顺手接过他那块丝帛,随口一答:“好,既然殿下是爽快之人,我也定会尽全力让殿下的家信平安到达梁王殿下的手中。”
他笑,转身走回高台之上,却未再开口说什么。
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我坐在马车上,手中紧紧地握住议和的诏书,难掩心中的喜悦。
出了楚国地界的时候,我见到了宋祁。宋祁依旧是如往日一般严肃,只是今日再见到他时,他看向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一分焦灼与惊喜。
见到我带着诏书平安归来,宋祁直直地跪在我身畔:“微臣宋祁,给王后娘娘请安。”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颤。
我将他扶起:“宋将军请起。如今本宫已拿到议和诏书,宋将军切莫耽搁,快带着左昭去交换梁国失了的土地吧!”
“好,微臣这就去办。这几日舟车劳顿辛苦娘娘了,娘娘先回宫,待我处理完这边的事物就尽快去向梁王殿下复命。”
“好。宋将军受累了!那接下来的事就劳烦宋将军了。”
宋祁朝我施礼,然后就去安排左昭的事了。事已至此,我终于做完了我该做的。坐在回梁国的马车上,我思绪万千。
当我与陈启相见时,该是怎样的场景呢?我们能跨过彼此间那道沟壑么?
这些日子,说不着急是假的。说不委屈,也是假的。
日夜兼程,我终于在夜晚宫门关闭之前回到了梁国宫。踏在那一块块不知被我踏过多少次的青石台阶上,我的心被期待与渴望填满。不远处就是陈启的宣德殿了。现在,那殿里的灯还亮着。烛光闪烁,温暖了我的心。
轻轻地推开殿门,我走入殿中。只见陈启依旧在伏案看着奏章,一双眉微微蹙起。
一颗漂泊了几日的心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仿佛就找到了安身之处。望着他有些清瘦的身影,我柔声唤着:“殿下”。
陈启的身形明显一震。接着,他抬起头,看到是我回来了,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当即放下笔,匆匆地从案几那边朝我走来。
走到我跟前,他用力地握紧我的双肩:“真的是你回来了。”
我仰起头看向他,笑着说道:“是。殿下,臣妾回来了。”
他看着我,轻轻说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望着他眉宇间那份担忧的神色,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明显酸涩地疼了一下,可我还是心满意足地笑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再多的苦都值得。
我将手中的诏书和家信递给他:“这就是臣妾的成果。这个,是楚王的议和诏书。这个,则是楚王给殿下的家信。”
陈启接过我手中的两样东西,走回案几旁仔细看着。我未跟着他,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蓦地,他的背影渐渐僵直在原地。
再回过身的时候,他语气有些冷然地问我:“你是否看过陈锡的这份家信?”
我如实回答:“应楚王的要求,臣妾并未看过。”
他听罢苦苦地笑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曾看过这封信。”说完,他有些苦涩地看着我。
一时间,我被他的话语弄得不明所以。
他拿着那份家信渐渐走到我跟前,淡淡开口:“你自己看看吧。”
我狐疑地接过那封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楚王陈锡那隽秀的字迹,接着,我越往下读心就越凉。陈锡的言语间尽是挑衅之词,即使是我看了也气愤不已。看到最后,我终究还是没能撑住,一下子瘫倒在地面上。
“陈锡向我要人。而且要的人,还是你。这不过才半月时间而已,你就让他留恋到这个地步了么?”我抬头看着陈启,他苦涩的神色下,藏着愤怒与冷然。
“不是这样的,殿下你听我说……”虽是百口莫辩,可我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解释着。
未等我将话说完,陈启便打断了我:“我早已知晓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你聪明,有手段,举手投足都会让别的男人心动不已,这是人之常情,也并非是你的错。所以我也不想计较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哪怕是对你念念不忘的赵恒,我虽有过怀疑,也不想迁怒于你。你从不知道旁人都是怎么说的,就连母后也说过你不简单,也提醒过我要提防你,但是我对你还是选择相信。可是,如今陈锡的家信,你还让我怎么相信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相信你?”陈启手中拿着我给他带回来的家信质问我,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他狠狠地将手中的丝帛扯裂扔到地上。那布帛应声裂开的声音充斥在空旷的大殿里,撕心裂肺。
远处,淡淡的熏香仍是不急不缓地燃着。我颓然地坐在地上,轻轻开口:“难道殿下就不觉得这是陈锡的计策么?他这么做,这么说,也无非是想挑唆臣妾与殿下的关系而已。”
“是不是计策,重要么?有些话,即使不因旁人的计策,我也早就想说了。”陈启冷笑着,神色间却充斥同我一样的颓然之意。
“原来殿下的信任,就只有这么一点。”我苦笑着,心里满是落寞之感,特别是当听到他那般说的时候,原来我做那么多,终究还是比不过别人捕风捉影的流言。
“上次世子之死已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没有将你赐死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他淡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那般伤人。
看吧,这便是他的实话了。我冷笑着,仍是坐在地上,喉头滞涩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地上很凉,凉的也不过是我的身;他的话,却如同寒冰一样,冷了我的心神。
既然他执意这么想,那我解释什么也是无用,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我用手撑住地面,缓缓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低下头,忽略他直直看向我的眼神,淡然开口:“天色晚了,殿下也累了吧。那臣妾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臣妾这就回宫去。”
转过身,我冷笑着,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身后没有挽留的声音,恐怕从今往后,我也不敢再期望那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