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到过如此荒凉阴暗的地方,若不是牢里的狱卒亲自领着我们一点一点走着,光是凭借那石台上几盏昏暗的火光,我想我一定找不到蒋氏所在的地方,也认不出来,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是平日里光彩照人惊艳无比的蒋婕妤。
狱卒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道:“美人,这便是罪犯蒋氏。”
我有些惊异,却仍是故作淡定地站在牢门外,对狱卒说:“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我慢慢走近牢门,看到那个美艳的女人,此刻正颓然地坐在牢中的柴草堆上,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乌黑色石砖铺成的地面。
我走到牢门处,用力地拍了拍门。她听到了这边的响动,抬起头,一看到是我,几步便冲到我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牢门,似是要将双手的指甲嵌进那木头中。
“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是你?”她的头发披散着,乱作一团,上面还沾了些枯黄的柴草。
我语气淡淡地说:“因为我想知道真相。”
她将头扭到一边,冷哼着:“哪里有什么真相?人是我陷害的,巫蛊用的东西你们找到了,所有的一切我也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没理她,反倒是离开牢门处,轻松地在外面踱着步子:“你那么恨王后,恨王后生下了世子,可是,为什么你只用巫蛊之术弄疯了王后,却没陷害世子?”说罢,我笑着,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我怎么做,关你什么事?”听完我的话,她的表情更加不自然起来,可是想了半晌,也只是说出了这么一句来反驳。
“因为我想知道。”我以看热闹的姿态看着她,等着她给我一个理由。
我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大殿之上,她说出的话是那样狠厉,表情也是那般阴毒。可是为什么她会放过世子?我不知陈启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我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若说她是良心发现不舍得对孩子下手,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信。
听我这么问着,她没理我,而是低下了头,叹气着。
我慢慢凑到她的跟前:“今晚可是你最后能说话的机会了,把你想说的都告诉我,如果你有什么为难之处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柔和地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用充满诚恳的目光看着她,希望她能把实情告诉我。
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好。”一个字说出口,她的眼里便不可遏制地涌出泪水。
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在我的追问之下,她竟会如此。我心里暗喜,看来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其实陷害王后的人不是我,是郑氏,郑婉容,就是那个楚国王后的亲妹妹,”她顿了顿,“很早以前,我是喜欢殿下,我承认,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连我也为他着迷,可是他对我太过冷漠,根本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后来,我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了王后的亲弟弟,也就是张源,只是第一次见到,我便难以自持了。”
她抹了抹眼泪,干笑了两声,继续说,“后来我听说张源精通音律,我想跟他见面,就捏造了个理由,说自己想学习音律,请他来教我。时间长了,我这颗爱他的心越来越难以自禁,还和他做了背叛殿下的事。上次去狩猎的时候,殿下原不想带我去的,可是自从我听说张源也去之后,就到宣德殿外求殿下也带上我,这样我就能见到张源了。殿下不喜欢我,所以起初他没有同意,恰好那两天下了雨,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我就在淅淅沥沥的雨里跪了两天,这才求得殿下的允准。”
我心中诧异。原来张源与她……竟然……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张源说自己总是找不到去正阳宫的路,其实那天他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就不想去那里,他想去的,是蒋氏的临湘宫!
虽然我与张源交情不多,可我从未想过他竟会与蒋氏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特别是在他对我出手相助之后,我更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不成想……回头看了一眼宛陵,她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心下这样想着,转过头,面上却仍是淡淡地看着她。
“有一次张源进宫来同我私会,竟被郑氏那个贱人看到了,”说到郑氏,蒋氏的眼眸里满满都是阴毒的表情,“她威胁我,想要借我的手扳倒王后,若我不那么做,她就要把实情告诉殿下。而且她还说,让我不要有任何邪念,反正她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她最信任的人,若是她被我害了,自然会有人立刻就去向殿下揭发我,到时候我和张源同样都活不成。”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着,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清冷的寒意。
“我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反正我已经曾与我最爱的男人在一起了,我不怕死,可我舍不得张源,我舍不得看着他死。所以我只能听她的话,乖乖地巫蛊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让我害世子,所以我就没那么做。她还特别交代我,被人捉到的时候,我还要装作一副毒妇的样子,这样才能让殿下相信是我心狠手辣想要置王后于死地。”
我沉默良久,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这样为他豁出性命,那他,也同样这么爱你么?”
“我只知道我爱他,甚至愿意为他赴死,”她苦笑了一声,“可我知道他不爱我,所以我从不敢问他,而且纵然问了,失望的也只是我自己。我知道,或许于他而言,我只是个用来发泄的女人,我也想过离开他,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值得么?”我看着她问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很多余,毕竟若是她觉得不值,自然也不会那么做。
“当初围猎之时,你毫不犹豫为殿下挡下那一箭,那时,你觉得值得么?”她笑着反问我,那笑容,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我一时被她问得有些懵,不知道该如何答她的话。
她仍是笑着:“其实你觉得是值得的,因为你对殿下,就像我对张源一样,义无反顾。”最后的四个字,她说得一字一顿,坚韧而又决绝,“我很羡慕你,因为你比我幸运。我看得出来,殿下他喜欢你。我在他身边时间虽然比你长,他却从不愿在我面前展露笑容。可是在你那里呢?他却从未吝啬过自己的温情。”
良久的沉默,她静默地笑着,似是在回忆她同张源相处时的快乐,而我,则是想着郑氏这个人。对于她,我也只是听宛陵提起过几次,算不上是真正的了解。
“你对郑氏了解多少?”转过身,我看着宛陵,期望从她那里得知一些关于郑氏的事情。
“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说那个女人骄横跋扈得很,仗着自己是楚国王后的亲妹妹,就自命不凡,在宫里横行霸道。宫里好多人都不喜欢她,就连她的侍女仆人们都会在私底下咒骂她。奴婢还听说,前几个月太后因为看不惯她不懂礼数、打骂宫人,罚了她禁足三个月,现在连宫门还都出不来呢。”提到那个女人,宛陵的语气里也只剩下了唏嘘。
蓦地,我看着被关在牢里的蒋氏,别有深意地对她说:“你就那么相信郑氏的话么?”
“你的意思是?”她疑惑地看着我,有些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若是有一日,郑氏反悔了,又或者,张源影响到了她的利益,她会不会旧事重提,再用这件事来威胁张源?”我故意把事情夸大。张源与郑氏,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两人能有什么利益纠葛?我如此说,便是想替蒋氏留个后手而已。若是有一日张源真的为她所迫,作为一个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我不希望自己束手无策。
我或许是说出了她心头最最担心的,她大概也听得有些动心,毕竟这一切都是郑氏造成的,她若就这么从容地去了,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郑氏?
“那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听我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急了,抓住牢门的双手也有些微颤。
我指着她的衣裙:“写一封血书,将郑氏逼你用巫蛊之术陷害王后之事清清楚楚地写下来。若是有一日郑氏想要对张源下手,我会拿出这样东西呈给殿下,然后,送她上路。”上路二字,我故意说得很重,说得狠绝。
听我这么说了,一时间她似乎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来保全张源,毕竟他们还有把柄落在郑氏的手中,便当即扯下冗长而沾了斑斑泥泞的裙摆,使劲地咬了一口指尖,用不断滴着血的手指艰难地写下郑氏威逼她毒害王后的经过。写罢,她深吸一口气,将血书卷好,交给我。
我看了眼牢门外放置着的更漏,就快到子时了,想必她的行刑之期也快到了。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我接过她递来的血书,像是接过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转身,我正想带着宛陵一起回去,没走几步却听到她一把抓住牢门拼尽全力摇晃着的声音,我转过头,看着她充斥着深红色血丝的眼眸和因为干渴而发褶的嘴唇。蓦地,只听她朝着我嘶吼了一声:“替我报仇!”那声音中,带着绝望,亦带着最深的毒怨。
我淡然一笑:“好,我答应你。”
再转过身,身后顿时一片寂静,蒋氏瘫坐在石砖上的声音似是锤子一般反复地狠狠敲打在我心头。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牢狱的门口处走去。此时,正朝里面走来的狱卒看到我后便停在我前面施礼,低头间,我看到了他手上那个精致的木制托盘上,一条白绫明晃晃的,刺眼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