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黄昏,周渔思按捺住内心的澎湃,拣了一件水桃红的褙子,穿在原先的淡杏色衣裙外面。又用了平日里珍藏着的螺子黛,轻轻画了两道远山黛,口脂也并未整片地含在双唇间使劲抿,只是用小拇指略挑了点往殷桃般的双唇上略点了点,再对着镜子轻轻抿开,增加了好气色,又不会觉得很突兀,让人觉得有意为之,取笑了她去。
周渔思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一切刚刚好,才肯悄悄推门而出,往然别湖边的朱鹮渡口而去。才出槐树院落的门,绕过一道百花凋败只余横生的枯枝的连廊,周渔思就被一道凌厉的目光攫住。
“站住!你这兴冲冲的是要去哪里?”
周渔思立即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立在那里。眼见来人从一片冬青树投下的树荫里款款而来,面目清晰了。不是方秀珏是谁?
方秀珏背着双手,一身亮紫色绣牡丹锦衣,绣工精湛,周渔思认得,是上好的江宁织造上贡的软绸料子,皇上赏赐给侍郎府的,必是戴家核心位置的女眷才用得上的料子。
周渔思默默垂首,福了一福,镇定道:“禀二少奶奶,奴婢这是要出府采买一些家乡小食的食材,粗鄙低贱的东西,怕污了少奶奶的耳。”
方秀珏一边捋了捋亮紫牡丹锦衣外边一件上好深紫色油光水滑的狐毛风帽长衫,一边缓步踱到垂手而立的周渔思跟前,上上下下将周渔思打量了一通,不屑地哼了一声,颇有深意地说:“我看你打扮得小家子气了些,哪个卖食材的铺子老板等着你去勾引呢?”
周渔思心里面恼怒,但在这府里,她又是什么角色?哪个能惹得起?如果被赶出府去,她又如何能见到心爱之人?又如何寻找黛翮夫人身上那个青鸾三缄其口的蜀锦锦囊的秘密?想到这一层,周渔思咬了咬下唇,谦卑道:“少奶奶说笑,我等姿色,怎及少奶奶一二?”
方秀珏颇为满意,自得一笑。旋即又觉得周渔思话中有话,面上夸自己貌美,实则岂不是暗讽自己擅长勾引男人?
“你这贱人,竟敢讽刺我?!”方秀珏怒目圆睁,气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劈头盖脸朝着周渔思就是一记爽脆的耳光。
周渔思捂着半边慢慢红肿的脸颊,咬了咬下唇,忍着疼痛,让眼泪不掉下来,不卑不亢:“二少奶奶误会,奴婢并无半分讽刺之意,奴婢对二少奶奶忠心耿耿,感激少奶奶当年提携之恩还怕来不及,怎么会讽刺您呢?”
方秀珏四下看了看,自己出手打下人,别叫戴行简或黛翮夫人身边的人瞧见了,否则,于己不利,只怕惹来恶主之名。方秀珏压低了声线但气势不减,恨恨道:“这一记耳光,你且受着!为的是让你长点记性,认清楚谁是主,谁是仆,自己身上几斤几两!二少爷也敢勾引,当真是狐媚子!”
方秀珏说罢,拂袖扬长而去,只余下周渔思一个人站在冬青树下。
彼时铅云密布,北方冬日里特有的寒风刀子割一般剌过周渔思红肿的脸颊。终于,两行眼泪划过周渔思的淡褐色的泪痣,坠落在足下的青石阶上,落地有声,触而四溅。
周渔思不明白方秀珏怎么会突然这么恨自己?勾引戴行简又是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可不是当日戴行简来自己的槐树院子,玩笑中为自己抹泪的事情她察觉了,甚至是亲眼看见了?聪明如方秀珏,怎会不懂得自己在这侍郎府中的一切都维系在夫君戴行简身上?而一旦戴行简移情别恋,她至少要动很大力气去讨黛翮夫人的欢心才行,她怎会不趁早威吓周渔思不要靠近自己的依靠。
一路走一路盘算思量,等到周渔思来到然别湖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彼时的朱鹮渡口只余一星渔火,一叶小舟,舟上是一条长身玉立的人影。
周渔思快行几步,快要靠近小舟时,复又停下,最后,干脆在岸边驻足不前了。
他此刻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他用竹蜻蜓约自己来朱鹮渡口要对自己说的话其实再蠢笨的人也能窥探出一二了。只是……周渔思啊周渔思,你如果和戴不胜走得近了,难保方秀珏不会提防,难保戴永肃不会反对,对他戴不胜又有什么补益呢?何况现在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仍是一头雾水,万一……。
从前是自己太过痴心,难免生出些妄想,如果今天自己不及早清醒,悬崖勒马,定会害了戴不胜,于他,恐怕再也受不了任何伤害了。
暮色四合,伯劳扑棱着翅膀从然别湖湖面上掠过,点开圈圈涟漪。周渔思此刻,也如这湖面般平静,也不平静。小舟上的人影,渐渐来回踱步,渐渐显露出焦急的样子。周渔思捂着自己的精心点染的嘴,无力地蹲下来,无声呜咽,只一刻,立即起身转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