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宿州已入深秋了,刺桐街上黄叶飘飘,满地尽是巴掌大的梧桐陈叶,如枯蝶飘零,萧瑟秋风沁人肌骨,更添一分凄清。
这日早晨,芸娘她们正在拣今日晚市要穿戴的衣裳花饰,小姑娘们手里捏着新买来的金靥子和碧绿花钿叽叽喳喳,嚷嚷着说这批春胜不错,看着别致。周渔思现在已经是方二小姐的丫鬟了,登台露面的事自然不是她正经要做的了,现在正经要做的,是如何细心服侍好这个方二小姐罢了。彼时方秀珏正在楼上的雅间里临窗闲闲地看一卷《宦海浮沉》,斜斜地半躺在缠枝镂花黄杨木贵妃醉酒塌上,单手支颐,露出雪白一段藕臂,手腕上的一只精光水滑泛着柔腻光泽的冰种翡翠镯子滑落到半个上臂处,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仪态纤秾。周渔思垂手立于她下首,一时看得痴了,又不好明目张胆得直直盯着,只能偷偷拿余光觑,心下暗叹,好一个标致的人物,怪不得那个纨绔公子死心塌地地对她,连自己这样的脂粉堆里出来的,竟都会百看不厌啊。
戴行简现在几乎不怎么出门去了,整日价呆在踏云驾鹤居里,不是喝茶,就是缠着方秀珏闲聊。一时说西市哪里哪里热闹,一时又说然别湖哪里哪里奇秀。方秀珏每每厌烦,常常告诫他要刮一刮自己的胡子,穿戴要自矜身份些,他日去上京,戴伯父见了也好心中稍稍快慰些。每当方秀珏提起“戴伯父”,一向乐天,万事不挂怀的戴行简,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只是在方秀珏面前,每次都很好地掩饰过去了。对于方秀珏让他好好看几卷书,好好结交来酒楼里的达官显贵,少年公子,戴行简每每口中应了,转头继续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地偷偷喝酒了。方秀珏也无法,轻叹一口气,道:“我要是个男儿身,有些事,还真的就简单易行多了,何必指望着你……”说完,一双美目望向窗外很深的远处,盈盈有光,似乎盛满了不可言说的心事。
格子窗外的老杨柳已经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柳条上栖着的乌鸦哑声叫唤,芸娘命阿海拿了竹竿子驱赶。乌鸦扑棱着翅膀盘旋了三匝,终于飞走了,只余一片墨黑碎羽悠悠然落下。
忽然窗外刺桐街上呼啦啦传来锣鼓声,继而,是人声鼎沸。
“快看!是有人要问斩了!”有眼尖的食客举箸呼喊起来。一时间,窗口门口都堵满了人,整条刺桐街热闹了起来。周渔思也探头去看,远远的街头是笼车辘辘而来的声音,青石板的街面顿时掷满了烂菜叶子和破碎支离的蛋黄蛋清。有人高喊:“砸死这对狗男女!”周渔思的视线不很分明,押送的衙役厉声呵斥,不时用手中的兵甲拨开肆意聚拢的人群。两辆笼车一前一后,前头是个男子,身子如筛糠般瑟瑟发抖,面如死灰;后头是个女子,披头散发,破碎的鸡蛋壳、鸡蛋黄、鸡蛋清兜头兜脸地糊在面上,看不分明样貌,瘦弱的身子如一张宣纸飘零在风中,只是牢牢抓住笼车的栅栏,咿咿呀呀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动物般的呼喊声。
“娘,这妇人叫人拔了舌头呢!”笼车经过时,有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让看。
“听说是和州尹家的仆人有奸情,还起了歹意要挟奸夫诬陷州尹千金。”
“啧啧,戏子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拔了舌头活该!”
芸娘脸上不好看,深深剜了眼说话的客人,急匆匆上楼去了。周渔思听说是与州尹方家有关,不禁转眼去看方秀珏。只见她意态闲闲,兰花指尖缓缓翻过一页书卷,双眸并没有半分游移,并没有一丝想看热闹或者想探个究竟的意思,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意料之中了。
归家苑的任戌儿问斩的消息正是在这个秋天传来的,一同问斩的还有方家的小厮福瑞。衙门给的罪名是,归家苑歌女任戌儿私通并伙同宿州州尹方格致府上小厮福瑞诬陷并敲诈勒索方家二小姐,致使方家二小姐流落市井。这罪名可不小。这么一来,归家苑身败名裂,潦倒涂地,而方秀珏及她方家的名声却保住了。周渔思大吃一惊,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转过,此前种种……于是顺势在方秀珏面前装作受惊不住,大病一场的样子,同时不禁担忧起柳七娘和空空儿她们。
而方家此前被误休的姨太景氏,自然没有人会再想起。方格致不会,余氏,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