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晃数月,檐前的芭蕉硕大的叶子愈发浓绿得油亮了,尤其午后日光返照,竟有些让人睁不开眼了。酒楼里换了绿纱帐作帘子,一来通透,二来绿色掩得暑意全无,毕竟,盛夏到了。
整个夏天,周渔思跟着芸娘学着一首首新曲子。芸娘的曲儿唱得是极好的,这一点,当初她果真并没有夸口。只是她的曲子都是自幼习得,或者自己琢磨出来随口唱就,并没有曲谱,周渔思如果要配乐,少不得多费些周折。幸而周渔思在归家苑得到了柳七娘极好的调教,底子深厚,听一遍就记下了,第二天其实早就默出了谱子。只是想到当初的任戌儿,虽然芸娘的性子不像任戌儿般狭小,但她还是学会了小心,学会了愈加藏着锋芒,往往十数日后才拿出谱子,依着谱子吹奏一番,故意漏出几处错漏让芸娘帮着指出。一切倒也相安无事。
整个踏云驾鹤居虽然名义上是芸娘主事,但事实上,是戴行简的。一切布置经营,都是依着戴行简的主张运作,大小事宜,芸娘也都在表面上应付着,实则一一记在心头,等戴行简从上京回来,或者哪里云游回来再一一汇报,向他讨个章程。芸娘对这踏云驾鹤居的心思倒是一心一意的,连晨昏打扫,插瓶的花儿新不新鲜,都一一过目。
这戴行简更奇,三不五时地要出门,或者哪里带来个漂亮姑娘,或者哪里邀来个卖狗皮膏药的货郎,或者因为饮酒的客人中有一句话的精彩,竟免了当日所有人的酒水钱,哪里有个开张做买卖的东家的样子。每每芸娘也都一笑置之,扶着栏杆,依旧闲闲地嗑着瓜子,扔一颗进嘴里,瓜子在她口中舌尖打了个转,吐出来的,便是两片轻巧的瓜子壳,仿佛一切都不是银子的事,只要戴行简高兴,她芸娘便满足,任由他挥霍罢了。
然而戴行简毕竟在外的时日多,在店里的时日少,周渔思见芸娘平日里做得最多的,除了店里的事,便是绣一副一直绣不完的鸳鸯牡丹锦缎。
格子窗外是夏日里毒辣的阳光,店前的老杨柳树上夏蝉鸣叫不已,叫人睡意全无。芸娘通过可靠的人,为酒楼里新物色了来自上京的名厨,专做夏令菜见长,因而虽说是阳光毒辣的时节,店里的生意丝毫不减。最为有特色的,便是一道樱桃醴酪冰碗,拿新鲜的六月晚樱,淋淋沥沥撒上一层浓郁醴酪,搁上去冬藏在冰窖里的冰块挫成的冰碴子,蜂蜜是现成的,可撒,可不撒,撒多少,均由食客自己说了算。单这一道甜品,往往食客排起长队,让对面三元楼、斜对角的醉仙楼艳羡不已。平日里芸娘是不许手下人偷食的,这一天,不知怎的,心情奇好,待到午市过后,客人渐次稀疏,直至散去,才唤了酒楼里上上下下的厨子、杂役并歌儿舞女共品这一道樱桃醴酪冰碗。
“芸娘今日为何如此高兴?”周渔思不解地问旁边的跑堂小二阿海。阿海的冰碗风卷残云般吃得空空如也了,正嚼着最后的冰碴子,满口的冰碴子,因而说起话来也含混了:“你可不知道呢……咱们芸娘……今儿可是得了上京的东家公子的激赏呢,说是……说是今年夏令的生意得利得很,夸芸娘能干呢。”说完,又低头嚼冰碴子了。
周渔思拨弄着自己碗里的樱桃醴酪,有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叮当作响,周渔思抬头看悉心装扮过的芸娘,艳丽的芸娘,跋扈的芸娘,如她向晚在无人处仔仔细细绣的那幅鸳鸯牡丹那样,热闹,但是也孤寂,厉害,但是也柔弱。周渔思想起小时候娘亲时常教导自己,男女之间,总是女子吃亏多些,遇到倾心的男子,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以全部的心意都交付了出去,所谓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啊,这一年的盛夏尤其漫长酷热,都说戏子无情,周渔思见到了芸娘这样的女子热烈的情意,可是,这比盛夏暑热更热烈些的情意,能够得到相当的回报吗?仿佛不由自主地,周渔思想到了依旧藏在枕头下银丝披风,才有过两面之缘的某人,怎么会这么难以忘怀,而我难以忘怀的,恐怕他早就雁过无痕了吧。想到这里,周渔思不禁唏嘘不已。
这日晚市过后,上上下下洒扫收拾,芸娘意气风发地在柜台上入账,正当算盘打得叮当作响的时候,芸娘的猩红手指停在了那里,不动了。
戴行简来了。
他总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领进来的,又是一位身材微丰颀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