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昭屯的徐成年是屯子里的老户,我们是同学关系,在当街上遇到了,就很亲热地邀我到家里做客,东北农村的堂屋里都有一铺烧毛柴取暖的大土炕,炕上铺着十分鲜艳光滑的炕革,刚一坐到炕上,我的眼光就被正在炕上吃食的大狸猫吸引过去了,这只大猫几乎就是老虎的化身,通体的金黄,再配上黑色的条纹,真是漂亮极了,那几根发亮的胡须,金黄色略略睁开的双眼,已经显示出来不可侵犯的尊严,和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看着,看着,我忽然被大猫的猫食碗吸引住了。哎!喝水吧,徐成年让着我,他端过来即使是在这大热天也用来招待客人的茶水。我没有反应,他瞅瞅我,又瞅了瞅猫说,你也喜欢上这只猫了,这可是我们家的宠物。我还是没有吱声,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只猫食碗。
徐成年见了,笑着说我还以为稀罕我这只金虎呢,原来是看上了它吃食的家伙什,这有什么好看的,一只不能再丑的丑碗。
我没有顾及对老徐的失礼,继续观察着,的确,这是一只三扁四不圆的碗,深灰中泛着蓝的颜色,由于变形,使本来还说得过去的表面光滑也显得扭曲着,表面上看来,这可的确是只要型没型,要色没色的丑碗,可我毕竟是考古系毕业的本科生,它那不同于其它陶器的,看似普通的灰蓝色,已经让我的思绪飞扬起来。我好奇地向着那只丑碗伸出手去,“呜——”,狸猫厌恶地向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警告。我只好把手缩了回来,从狸猫那圆睁的金色眼球上,我已经想象得出那五只利爪,已经在蜷缩中运足了力量,说不定就会出其不意地神速奔向目标,我的知趣是明智的,你敢惹它,那可是自找罪遭。徐成年告诫着我。
我不敢轻举妄动,挨到狸猫的眼睛已经离开了丑碗,惬意地伸着粉红而湿润的舌头舔着嘴巴,我这才又试探着朝着丑碗伸出手去,没有想到狸猫立刻不再舔嘴巴了,已经眯起的眼睛睁开来,朝着我不友好地发出了“呜”的一声。我只好再停了手,无奈地朝着徐成年说,这也忒霸气了,真是王者之气,它这领地是不让别人沾边了。徐成年得意地“哈、哈”笑起来,弯下腰去,伸手抚摸了一下狸猫那光滑的脊背,然后伸手拿起那只丑碗,送到了我的手上,狸猫这时才显出一副吃饱喝足的姿态,眯起眼睛,蜷着腿,安祥地在返射着阳光的炕革上躺下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猫食碗捧在了手上,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只碗竞重的出奇,和同等的钢铁相仿。我翻过来,调过去好奇地观察着,这只碗相当于我们现在使用的头号大碗,厚度却大得多;这应该是一只在生产过程中报废的产品,在烧制的过程中由于温度过高,致使形状扭曲了。它的扭曲部分在上口,其底部还是基本完好的。我将丑碗朝着窗户举起来,迎着阳光看,整只碗竞呈现出灰蓝的半透明状,这令我十分惊异,这是陶器所不具备的状态,我的知识告诉我,它的烧制温度得接近两千度,古往今来烧制陶器,都还没有具备如此的窑温。越是仔细观察,这只碗就越给人一种美妙的感觉,一种无际的遐想,和千头万绪的不解之谜。
徐成年看到我对这只丑碗看得聚精会神,好奇地问我,老同学,你可真是读了大学了,对这么只丑碗也有研究嘛?
岂止是有研究,怕是凭我的学识对它无法研究下去呢,这可是一件大有来头的,不寻常的陶器。我一边回答他,在无意中摆出了学究的架子。
嗨!有什么不寻常啊,这只不过是三年前,我在北坨子趟地的时候,趟出来的一只不成形的丑碗。徐成年依然坚持说。不过,他还是补充说这只碗是极结实,棍打不破,车碾不碎。
当然,后来,我把丑碗装进了兜子里,我们一起去了丑碗的发掘地——北坨子。
发现丑碗的地方是坨子上的台地,正是县志中指示的古城遗址的那个坨子,当地人都叫它孤山子。坨子不高,只高出地面五米的样子,但是却很开阔,平坦,面积也有千米开外的样子。台地的东面和背面是逶迤相连的沙丘,而西面和南面是开阔的平原。我们来到台地上的一块地方,徐成年指着脚下,说三年前春天种地的时候,我就是在这捡到的丑碗,当时它还有半拉埋在沙土里,那么重的拖拉机带着犁铧过去,它都完好无损,你看有多结实吧。听着徐成年的话,我向四周看去,都是绿油油的禾苗,这是片已经耕作多年的土地,表面上能有文物存在,那已经是十分稀罕了,但这只丑碗 是被人丢在这里的,还是这里固有的,还是个谜。
当那只丑碗摆在了周所长办公桌上的时候,周所长以专家特有的神态凝神注视着它,我看到厚厚的镜片已经掩饰不住他那激动的目光,他的神情已经让我意识到,这可不是一只丑碗,它所包含的美妙和神秘正被周所长的眼神表露出来。
只从这只碗摆到办公桌上,周所长就没有说话,观察了约半个小时后,他拿出放大镜对着碗再次仔细观察,那表情分明是在岩石的缝隙里,突然发现了宝石的迹象。贪婪地看了一阵后,周所长坐在碗的对面陷入了沉思,屋子里仿佛只有这只丑碗是他唯一的朋友,那默默无语其实是与朋友倾心的长谈。又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崔呀,你说这只丑碗,它哪里丑呢?啊,你看它圆不圆,方不方的,也看不出个形状来,这就是它的丑吧,我回答着周所长。
这是个废品,但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才有幸见到它 ,要知道,它距离我们可是有近千年的距离呀!周所长告诉我。
啊!这么久远,我几乎是跳起来说的。
是呀,这是辽代的文物,你看——周所长把碗底翻转过来,指着上面一些突起的弯弯曲曲的痕迹,说这就是契丹文字,这是两个字的组合,念做蟾城。对周所长的话我深信不疑,我深知周所长的博学,同时他也是全国为数不多研究契丹文的专家之一。我看着那弯弯的突起,如果不是周所长的指点,我全不知道那是两个字,而且是珍贵的文献。我只是模糊的记得,元代的契丹人曾经创建了自己的文字,但是什么样子我还是首次见闻。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说,啊!蟾城!真会有这个地方吗?
怎么,小崔,你知道蟾城这个地方?我告诉周所长,这是我们屯子里董奶奶的闲话里讲到的,她还说,蟾城在瀚海的东边。
周所长接着说,这一带地方在远古时代的确就是瀚海。但是蟾城并没有历史记载。
周所长的目光又回到了丑碗上,他想这只丑碗的结实程度完全可以和铁器相媲美,假如那上面没有两个契丹文字,也许会被认为是外星上的遗物呢。如果它是一只成品的话,就不仅是一件功能卓越的实用器,也将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即使这样仍不可忽视,它给我们作了极其重要的提示:既然有废品,就一定会有成品,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同样的成品放在了我们手上,在千年之前能够制造出如此尖端的产品,它告诉给世人的又将是什么呢?丑碗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不解之谜,当然这是文物和考古工作者庆幸的事情,对于它的研究,也许会填写这一地区新的历史。周所长还告诉我,蟾城和生产这只碗的窑厂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是仅从它的质量来考证,可以确定它的烧制温度至少在两千度以上,这对于一千年前的陶窑和燃料来说都是达不到的。另一方面,这只碗是在县志记载的古城遗址上发现的,这就赋予了它更加不寻常的意义,也许它会为我们对古城遗址的考古发掘指示出新的方向。
这一次,周所长亲自担任了古城考古发掘的课题研究,他的第一个发掘点就选在发现丑碗的地方。考古队用洛阳铲连着探了三处地方,深度达到了两米都是一无所获。周所长没有显出丝毫的沮丧,他指示再向深处探掘,当一组队员的洛阳铲探到三米多深的时候,突然铲下传回了触到硬物的感觉,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顿时兴奋起来。紧接着洛阳铲带上来和泥土裹在一起的陶器残片。残片很快送到了周所长的手上,他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看着,说这些东西都是普通的灰陶,只是年代久远一些的陶器,但不要灰心,再向下探,看看这一层地质中都含有什么东西。
再向深处探掘,洛阳铲下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声音,那个队员把洛阳铲交到周所长的手上说,所长,你亲自探探。看着那个队员的一脸激动,周所长抓过洛阳铲向下探去,十分明确地感到了“哗”的一声,这完全没有泥土的感觉,触到的分明是一堆陶器。
挖掘就是从这里开始了,沙土被清理到三米以下的时候,出土的竟是成堆的陶器残片,但都是一些令人沮丧的灰陶和布纹瓦,没有令人眼球放光的东西。考古挖掘虽然没有发现和丑碗能够媲美的物件,但是至少可以确定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型的陶器制作工场,这就和丑碗有了缘分,也有理由让人联想到古城。发掘工作需要进行大面积的扩展,但周围已是绿油油的禾苗,发掘工作不得不停了下来,周所长和政府协调的结果,要等到秋天农作物收获结束的时候,才能够再次进行大面积的发掘。这期间周所长布置了一项工作:收集有关蟾城的人文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