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城遗址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自知没有什么作为,想着能够有个饭碗就满足了,还不错,回到了县城里,被分配到文物所工作,同学们都笑我,因为我的家乡曾是一片旷古荒原,不要说是文物考古,就是文字记载也不过只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显然在这个地方做考古工作,简直是孵化机里放石头,没有希望的事。但是几年之后,我竞鬼使神差般地做到了所长,可见偏僻县城里人才的匮乏。
在办公室的书架上,最厚重的一本书是县志,我从那整齐的行列中把它抽了出来,呵!装帧竟是意想不到的精美,整部书被壮阔的自然风光摄影包裹着,捧在手上沉甸甸的,手腕子都有些擎不住了,足见内容的充实。我怀着探取矿藏般的心情,把县志放到桌子上翻看起来,翻着翻着,一页这样的记载竞映入了眼帘——古城遗址位于富饶镇乌兰昭屯前一公里处的漫岗上,南北墙各450米,东西墙各千米,南、西墙中段各有一门,宽约10米……古城为辽代建筑。看到这里,专业的素质令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辽代,距离现在可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在那个时代,近一公里长的城市,不是国都,也应该近似国都的规模,我在心底里不仅惊叫了一声,诶呀!这是真实的吗?那里可是我的家乡呀,土生土长的地方,一片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却从未听说过,也更未看到过有什么古城遗址,不过,这倒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董奶奶的闲话。
我的少年时屯子里没有电灯、电视,就连上着固体电池的收音机也不曾有一个,寒、暑假里我们小孩子最大的兴趣,莫过于围在董奶奶的身旁听闲话。邻居董奶奶被乡亲们誉为闲话家,董奶奶的闲话题材可多了,什么兔子成精了……哥两个到深山里找金子了……一棵金高粱了……画里的姑娘走下来给小伙子做饭了……狐狸报恩送鱼了……三十晚上要饭的认爹了……豆大的一点煤油灯光下,我们小孩子们簇拥着董奶奶围在泥火盆一圈,严寒实在太强大了,每个人呼出的气一出口就变成了雾一般的白色,使那煤油灯光在这白色里成了更加可怜的、朦朦胧胧的一丁点昏黄。而这时候董奶奶如果正讲到阴曹地府了,小鬼了,判官了,那气氛就完全地融入到故事里了,灯光里我们看不清各自的面目,只看到团团攒簇的一圈,以至于我们喘气的嘶嘶声都听得清楚,再无别的声音,我们如同都被冻结在了一起,没有别的动作了。只有董奶奶讲到狐狸为了感恩,变成了美丽的姑娘央求年轻的樵夫做夫妻时,这火盆边黑乎乎的一圈人,才如同冻了一冬的榆树棵子遇到春风一般晃动起来,这时候才有人抛开了惊悚,操起铁铲把火盆里已经覆盖了一层灰的火,挨排地向里维,那一层灰立刻裂开来,里面涌出鲜红的柴炭火来,温度一下子骤增了几十度,我们小孩子轰的一下子都向后仰去,哈哈的嬉笑起来,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地兴奋与鲜活,甚至有更小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嚷着,有媳妇喽,有好心狐狸可以当媳妇喽。
现在董奶奶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了,但身子骨硬朗,思维清晰。她看我在对面坐下来,眯起眼睛笑了,这一笑显得皱纹更加清晰,更加拥挤,微笑并没有使她两腮的肉向外鼓胀一些,倒显得颧骨更加坚挺而轮廓分明。听说你现在是什么所长了,可是出息地不善那。从董奶奶的话语里听得出,她在夸我,但是略一品味,又好像当了所长其中因为着什么勾当,也许是我给她的印象平平吧,没有什么本事,老人家很少出门,也不知道在哪里接收到的信息,当然不能争辩,我只在心里说:哪个庙上都有屈死的鬼呀,什么办法呢,就当做是老人家夸我的话理解吧。
是呀,可这出息并不是因为上了大学,读了书,也还有听了您的闲话,长了许多见识呢。我恭维着董奶奶,心里知道有求于人的。
吆,那可不敢胡说,闲话那是哄小孩子的,老一辈子传下来,就是那么一说,哪有个准头,董奶奶给闲话下了定义。
咋能没有准头呢,能够长久地传下来的东西,就一定是真东西,你没见《西游记》里孙悟空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现在人在卫星里不就做到了吗。董奶奶,我虽然中年人了,可是您讲的一些闲话我至今都还是盼着的,比如说——在清晨里的东方有个海市蜃楼般的大城市,我从小到大,就常常是刻意地很早起床,在院子里向东方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景象,您老人家说,那个神秘的景象是不是真的存在呢?我启发着董奶奶继续讲闲话。
董奶奶不愧是闲话家,只要有人在跟前听闲话,她总会讲下去:啊,你说的是云彩里的那个城市呀,听我的太姥姥说,那是个真事呢,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这里是浩瀚的瀚海,在瀚海的东面,比邻着一块风光秀美的高地,高地上坐落着一座十分繁华的城市,那里街道上终日车水马龙,街道两旁的房屋鳞次栉比,高大的烟囱终日里冒着滚滚浓烟,浓烟聚到上空,就成为了天空上的云,每个时辰里的云彩都是不同的色彩,所以那座城市总是被笼罩在五彩斑斓里。就在这个古城西边的瀚海里住着一只神蟾,每天清晨里古城的人们都可以听到空灵的蟾音,那个声音悦耳悠扬,是独一无二的天籁之音呢,那里的人们生活的十分惬意,大家都说是神蟾给黎民百姓带来了福祉,所以老辈人都把那里叫做蟾城,是一个国家的都城呢。
那后来这个都城怎样了呢?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它的遗迹?我问董奶奶。我说过闲话嘛就是故事,故事就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写到书上去就是历史,那是你们读书人的事,像我这样的文盲老婆子就只知道故事。我也觉得自己的提问荒唐,考古工作者咨询民间老婆婆,真好比是拿历史去考证民间故事,找不到根据。
出于职业感,我心里常常装着董奶奶的闲话,盼望着那并不是故事,正像董奶奶说的而是曾经真的历史。于是有一天我就专程去了县志记载古城遗址的地方,结果看到的却是漫漫耕地和人造的杨树林,丝毫没有古城的遗迹,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又多次去过那里考察,但都一无所获,董奶奶的闲话在心里也就渐渐失去了魅力。
富绕镇地处科尔沁草原东端,小兴安岭南缘,这里正是剧烈变化的季风风口,每到春天的时候,风就刮得尤其猛烈,季风在一马平川的科尔沁草原上肆无忌惮,一下子增加了无比的威力。你如果能置身于科尔沁草原的春风中,你就几乎是感受到了曾经的草原变为沙漠的演习。
在这里春季里刮起七级大风是常有的事,甚或突然加大到八至九级,以致常有飓风光临,在飓风里地上的沙土忽然改变了沉着的本性,会像水一样流动起来。流动的土或被搬走,或在他处堆积,风可以把平原变成洼地,也可以把树林变成高大的沙丘或者逶迤相连的山脊。在大风的天气里土一动就不由自主了,大风搅动它们飞扬起来,并被送上天空,以至于天地间呈现出昏黄的一体,就连不可阻挡的日光也谦虚地隐藏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也都被风刮得懵懵懂懂的,心里揣了盆浆糊一般,一旦风停了,紧跟着就是大扫除,土也不知道是怎么从紧闭的门窗中钻进来的,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科尔沁草原已经今非昔比,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已经不多了,更多的地表已经呈现着光秃秃的、白花花的碱斑,每到春季气温陡转,原野上就会刮起一个接一个的巨大旋风,旋风左刮三圈,右刮三圈,把碱斑上的碱土面子卷入其中,成为冲天拄地的飓风,飓风过后沙丘、原野就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要说这世上真有有心栽花花不放,无意植柳柳阴浓的事情;就在这样的大风过后,忽然有一天,接到了一个老乡的电话说,在坨子上被风掫出来一片马鞍子,还有许多的尸骨……老乡的声音很急促,听得出他的心情很激动。一阵惊喜蓦地涌上心头,电话里我嘱咐说一定要保护好现场,撂下电话,就急忙地带着人赶去了。
二 古战场
坨子是科尔沁草原上特有的地理现象,它是在远古时代由于飓风作用,由湖底沙堆积而成的高大沙丘,由于上面覆盖着蒿草树木而成为了草原的一部分。老乡说的那个坨子距离古城遗址南三公里,和古城这样近的距离,我的心里开始激动了。我们到达了现场,眼前的景象竟是一坡的白骨,在春日的骄阳下熠熠闪烁,就好像在争相述说着曾经热血喷张的故事,令我不由的感到惊悚和迷茫。
这是连续三天大风的杰作,把犁铧多年翻松的沙土抄走了二尺多深,才呈现出了如此景象。我们站在高处向前望去,在大片风蚀的沙土上,白花花的尸骨中还参杂着许多褐色的、已经腐烂的马鞍,马镫、兵器、箭簇等连成一片。我迫不及待地让同事小曹录了像,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走进现场,做着详细的观察和记录——尸骨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人骨和马骨两部分,人的骨骼和马的骨骼区别明显。有些骨骼竟是成堆地叠加在一起的,一些骨骼上还插着箭簇,仔细观察,可以看到许多骨骼上都留着利器的伤痕。马鞍大多数是和骨骼叠加在一起,马鞍大部分虽然已经腐烂,但是铁制部分和马镫形状都是完整的,能够看得出完整的马鞍竟达到了百具以上,散落的马鞍部件,估计也得在几百件以上,被沙土掩埋着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沙土上还散落着已经锈蚀的各种刀具、扎枪、箭簇等,另外也有一些极少的玉石、玛瑙等装饰品。
忽然小曹尖叫起来,我赶紧奔过去,看到半掩在沙土中的景象令我惊呆了——一具完整的人骨骼向下俯着,三只锈蚀的箭簇插进了他的背部,头骨旁边落着一只绿莹莹的翡翠耳环,腕骨上套着绿锈斑驳的铜环,手指骨和一把宽大的战刀刀柄叠加在一起,战刀的大部分仍被沙土埋着,但从仅见的部分也可以看出,这把刀比其它散落的刀械要大得多,也出奇的多,在宽大的刀背上竞排列着几个绿锈斑驳的铜环。我们几个人用铁锹等器械小心地挖开沙土,下面出现了一具完整的马骨骼,和另一个翡翠耳环,那柄特殊的战刀虽然大部分已经锈蚀,但依然可以看出它那血迹森森的原貌。这是一个被箭簇射杀的将军临终的悲壮景象,至死他都没有离开心爱的战马。眼前的这片景象,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一处人喊马嘶的古战场。
初步勘查之后,我又回到了坨子的高处向四周观察,这里我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是还乡知青,参加农业生产十几年,夏天打草,冬天搂柴禾,这里都是曾经到过的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山,生长着许多榆树,榆树下面是茂密的蒿草,所以沙土并没有被风蚀。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这里曾经是一处古战场,那些人喊马嘶的拼杀场面不知道被掩埋了多少年,而且这是一处规模很大的战场,一场经过了高级别生死较量的地方。
但是令我费解,这一带村屯的建立最早也不过百年,历史记载也没有过大的都市,怎么会发生过战争?战争的双方又都是什么人?双方争夺的又是什么?这些疑问令我忽然想起了县志上古城遗迹的记载,这里距离古城的遗址只有三公里,它们之间会不会有着必然的联系?
看看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布置了现场的保护后,驱车回到了文物所,并向上级文物部门作了紧急汇报。第二天市文物管理所的周所长就带着人赶了过来,他对这处古战场遗址的发现非常重视,他扫视着遗址的景象,厚厚的镜片里闪现着激动的目光。他绕着现场疾步地走着,时而停下来专注地观察,时而又迫不及待地奔向另一处……然后他说这处古战场规模很大,对于考证这一地区的历史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它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这需要大面积的详细发掘考察。
周所长是古代文物方面的专家,当他来到那个将军殉难的骨骼前,激动之情简直是无法言表,他俯下身来详细地察看着,似乎看到了一位佩戴翡翠耳环,,手握战刀,背负利箭,手腕上闪耀着铜环光芒的,北方民族将军俯身马背英勇就义的景象。周所长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太珍贵了,真是难得的遗迹,一定要保护好,并且千方百计地使之复原。是呀,即使不能全面地复原整个古战场,如果个别景象能够得到复原,也是难能可贵的。周所长的意见很快得到了采纳,发掘现场请来了雕塑家、画家和作家。雕塑家和画家来到现场,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工作,对骨骼的姿势和形态进行了素描……
考古发掘是一件抢时间的工作。在政府的支持下,我们雇用了一些社员参与挖掘。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因为都是浅层挖掘,天气又干燥少雨,所以进行的速度很快,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古战场就清理完了。
挖掘结束,首先确定了古战场的面积是两平方公里,呈窄长形,西南东北走向,并且它的东北方向正朝着古城遗址。这次考古共清理出人体骨骼千具以上,马匹骨骼几百具,较完整的马鞍、马镫,均在百副以上,兵器已无法计数,主要兵器是柳叶弯刀和木杆铁头的扎枪,亦有一定数量的宽脸大刀、铲、箭头、槊、钩枪等。另外还出土了大量的木制盾牌,盾牌虽然已经都基本腐烂,但沙土上依然保留着他们完整的形状和依稀可见的漆画图案。另外还出土了少量的革质盔甲,盔甲大部分都有铜、银等饰物镶嵌。这些盾牌和盔甲都涂有褐色的油漆,上面饰有粗犷的兽面图案,图案色彩都为白、黑、黄、红等第一原色绘制,虽然色彩已经基本褪去,却依然让人感到醒目,除兵器外,还挖掘出了人佩戴的许多珍贵饰物,这些饰物既有精致的翡翠、玛瑙等玉质耳环,和大小不等的铜环、铜扣、银扣等。
经过周所长等文物专家的鉴定,确定这处古战场所处的年代为辽代,从兵器等饰物的鉴定,确定参与这场战争的主要对象是契丹人,这是一个北方的游牧民族,它创建了封建帝国——辽,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和北宋相对峙,共有二百零九年的历史,这个朝代距今已逾千年。
经过周所长和上级文物部门的努力,政府批准为这次古战场的出土文物,在县城里建造了一处展览馆,展览馆大体上为三部分:一,展出辽代古战场的考古文物,二,古战场部分场景的复原,三,古战场的考古文献,专家的鉴定报告和作家对古战场的描写、情感抒发。
在展览馆的设计时,我们才深深地感到,当初发掘时,把雕塑家,画家、作家请来参与,真是明智之举。现在那尊契丹将军就义时的雕像栩栩如生地伫立在展厅里,他头戴革质盔甲,盔甲上镶嵌着精美花纹的银饰,两只硕大的翡翠耳环闪着绿莹莹的微光,手腕上两只黄澄澄的铜环熠熠生辉,他手握宽大的战刀,附身于马背上,三只利箭从不同的部位穿透了他的背部,而身下那匹花斑战马,虽然身中数箭,卧于血泊之中,却仍是仰头嘶鸣,奋力挣扎着召唤主人继续拼杀,那个悲壮的情景真是撼人心魄。
画家亦根据有关的资料,绘制了古战场当时的自然风貌,显然画家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古战场的气氛,画面背景被处理成沉重的褐色,尘土如烟,光线明暗交织,错综闪烁,正是在这样飞扬的尘烟中,身着两种不同服装的军兵正在短兵相接,长枪弯刀光影交织,令人几乎又听到了千年前的铮鸣之声,而盾牌折裂,衣衫血染,又让人似乎闻到了血腥。这幅画和作家那激昂的解说文字,作为雕塑的背景真是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常常是面对着这些场景陷入了深思——这场战争之谜是古战场的发掘没有能够说明的,我深深地察觉到,古战场的发现,很可能会揭开家乡历史新的画卷。
自从古战场展览馆建成后,在上级文物部门的指导下,文物所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继续收集与古战场相关的文物。古战场的发掘,是这一地区罕见的发现,之前并没有相关的记载,对于古战场展览、参观让人们浮想联翩,老乡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奔走相告,聚在一起的时候,自然是交谈的话题。这给我们文物所征集文物提供了便利,老乡们主动地送来了一些年代比较久远的东西,遗憾的是都与这一地区的历史并不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