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颁布敕令时就已近亥时,夜幕垂深,星星点点的宫灯应和着敲梆声摇曳初上,舍人们小心翼翼的搭着手,把刚熨好的云纹衮服披上架,而这一袭极致奢华的龙袍之主,正着便服坐在灯下处理公务。
祁和在旁谨慎的剪去那灯花,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已经亥时一刻了。今日陛下欲宿何处?”
刘彻见窗外果真黑漆漆的了,便起身道:“就在这儿睡吧,孤今日被卫长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此刻叫孤歇息,孤如何能阖眼啊~”
“陛下大可不必心烦,陛下该是最了解公主殿下的,殿下既然安然的接了敕令,必是想通了。”祁和缓言劝慰刘彻,“而且臣看着,殿下不是那种恣意胡闹的孩子,哪轻哪重,殿下心里清楚的。”
“罢了。”刘彻转身摆手,虽不是笑颜,可语气里还是怜爱,“就卫长那个脾气,跟朕简直一模一样,认死理又固执,若不下点功夫劝住她,她迟早还会闯更大的篓子。”
“女肖父,儿肖母,这是自然,但陛下也多给殿下些时日,到时候殿下自会明白。”祁和话才说完,外头就传来动静,主仆还未预想是谁,就听外面道:“陛下!卫长公主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这夜深露重的,卫长来干什么?
刘彻当即就觉得卫长还是为今天的事而来,因此肃穆了脸色,高声道:“让她进来!”
得到父王的首肯,涟漪忐忑的走了进去。
“卫长,这么晚不休息,有何事这么急着要跟朕说?”刘彻坐到席子上,重新端起那本书,可是书里一个字他都没看进去。
涟漪站在原地出神,她脑袋里想要说的话,几乎就在嘴边,可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刘彻瞟向涟漪,心下道怪,他这个女儿向来何事都不对他避讳,怎么今日如此难言?
祁和怕刘彻等的不耐烦,触动龙颜,降罪公主,便出声道:“公主殿下但说无妨,陛下定会为殿下拿主意的。”
“——父皇”涟漪骤然开口,刘彻立刻抬起头看向她,谁知涟漪却在与刘彻对视的那一刻,眼睛里仿佛有幽幽星辰在闪烁,他听见她一字一顿的说:“父皇可还记得仲秋那日对女儿说的话?”
仲秋?她是指赐婚那件事?
刘彻隐隐觉得涟漪有话,于是不动声色,只是应了一句,“寡人记得,怎么?”
“女儿会遵从父皇与姑姑的意思,与曹襄表哥成婚。”
“——什么?”
“——什么?”
涟漪一句话才说完,刘彻和祁和竟异口同声,都万分惊诧的看着涟漪,她反倒极为冷静。
既然她有勇气来到刘彻面前,低头顺从他的安排,那她的内心定是克服了万难,才能这样坦诚。她的脸上显现着一种不加修饰的异常直率,“女儿从前以为,只要做好父皇的开心果,做好身为公主的本分,女儿就会幸福,就会得偿所愿。可是女儿到今日拿着敕令才想明白,自己有多傻,多自私。”
别说是公主,就是皇子,也不敢像涟漪这样,当着陛下的面说什么这些,祁和怕刘彻不悦,忙陪笑道:“陛下,臣方才说的没错吧,公主殿下果然懂得陛下的苦心,知道陛下是有意轻罚的——”
“祁和——”话说一半刘彻就抬手打住,“你先出去,寡人要单独和卫长说话。”
“.......诺,臣这就出去。”祁和此刻实在猜不透帝王的心思,他谨慎退出。待门关好,刘彻让出一个位子,朝涟漪招手道:“漪漪,过来。”刘彻的口气充满慈爱,涟漪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禁不住红了眼眶。
抿嘴,摇头。
涟漪跪在下头不肯上去坐,刘彻见状也不勉强,“孤知道你的性子,是孤一直以来对你太过宠爱,以至于你身在福中不知世间疾苦,孤不怪你。你有什么话,便都说出来,孤也想知道,孤作为一个父亲,到底在你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父皇~”涟漪面对刘彻无法稳定情绪,她想着那道敕令,回忆起刘彻许诺她的种种,悔意瞬间就袭上心头,她哽咽着说:“女儿自知现在错处累累,虽身为公主,却连我自己都未预料,我竟然会喜欢上一个奴隶。父皇,女儿是不是很傻?明知道银奴的身份永远不可能站在我身边,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父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管不住......”
她的眼泪悄悄划过脸颊,刘彻苦口婆心道:“漪漪,你如今已十四,及笄的日子也不远了,父皇不能什么事都替你拿主意,路得你自己走,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涟漪连连答应,“我细细看了敕令就知道,父皇让银奴减刑重入奴籍,为的是保全他,成全女儿的心。但是女儿却觉得自己很没用,喜欢的人不仅命如草芥,就连母后和众人非议女儿都得靠父皇护着。我根本没有能力去为他人做些什么,除了.....接受婚约。如果父皇的江山,会因为我的牺牲而有利处,涟漪便会坚定的按父皇说的做,女儿绝无.........女儿绝无异议。”她咬着嘴唇,生生从齿缝中吐字眼,刘彻看在眼里,心头甚不是滋味。
“漪漪,虽然是为父在逼你选择,但是孤何尝不无奈?孤是帝王,需要儿女的助力,只有家国皆和,才能凝聚起国本人心,做成大事,而拘小节重情义的人,是绝不会有所成就的。你从小就和太子一处教习,该是懂的。”涟漪听着刘彻的话,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桥的中央,一边是自己全心全意喜欢的人,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
她曾左右为难,但是恰如刘彻说的那样,她要是想保全银奴,就不能让他与自己一同成为众矢之的。
舍小爱,顾大局,她何曾愿意面对这样的取舍?但她是刘涟漪,她站的地方是这世上最孤寂的未央宫,那她,就没得选。
“有舍有得,女儿明白。女儿连夜来找父皇,就是希望父皇能清楚,女儿什么都愿意接受,但是请父皇不要再为难银奴,女儿想待银奴服完刑,就将他买回来——”涟漪还欲往下说,刘彻却闻言神色大变,摆手道:“不可!”
“父皇?!”涟漪猛地看向刘彻,他厉声道:“卫长!孤早就同你说过,一个男子不清不白的待在公主身边,成何体统?你日后与曹襄完婚入住公主府,他虽是臣,管不得你,可他也是大丈夫,你日日与别人朝夕相对,你以为,曹襄会甘心忍受这种形同虚设的夫妇之婚?!”
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简直把涟漪从头到脚的浇足了一盆冷水。她颓然的缓缓跪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只能再次退让,“那....那女儿便不让他在身边,随便他去哪儿,都行!只是,要让我知道他在哪个地方,要让我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父皇,求求你,我不能任由他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我不会安心的!”涟漪的泪水扑扑簌簌的急流直下,她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彻也不好再逼她。
她承担了一个十四岁少女完全不能胜任的角色,坚守的是整个大汉的盛名,巨大的压力可想而知。
于是,刘彻也妥协下来,他点头默认,涟漪愣了半天才缓缓起身,她脸上一点释然和欣慰都看不见,“父皇,女儿累了,想回去休息。”
她似乎真的是精疲力尽,神色涣散,刘彻叹了口气,“你去吧,不过卫长,你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父皇,您也是。”她定定的盯向刘彻,言语里的对峙毫不掩饰。刘彻隐隐有些不悦,摆手让她退下。
门才被关上,乌拉拉的又被推开,刘彻转头正想发脾气,谁知见是祁和进来,口里转念又化出一声叹息。他的视线落在窗外的朝华上,骤然变得深沉起来。
“朝华落了啊~”
帝音未落,祁和便看见了那满地的落花,祁和缓缓抬头回话:“花有花期,陛下若不喜这残藤,臣可着人去换腊梅来。”
“罢了,且把腊梅种去漪澜殿吧,宣室这儿没有也无妨。”刘彻若有所思的站在窗前,祁和深知他心疼涟漪,便大着胆子说:“陛下,恕臣多言,为何陛下不直接告知公主殿下那银奴的身份?若殿下知道银奴是楼兰国留在匈奴的质子,陛下根本也不必费这些伤神的心思,迂回婉转保全二人。”
“你说的没错,卫长若是知道了,必不会再为银奴闹的人尽皆知,但这件事卫长绝不能涉足。这楼兰国地处交界,为了夹缝求生,楼兰只能让匈奴和大汉各执一子为质。银奴当年在匈奴出逃,匈奴各部为此找寻已有数年,现今落入大汉,他们虽还尚未知,可难保不被匈奴安插在长安的探子获取消息。卫长担着两道身份,已经是她的催命符了,若再把她牵扯进来,这就不是简单的家事,而是国事了。”
后宫不可干政,公主也是一样,祁和懂得,“陛下思虑周全,是臣妄议了。如今只能靠殿下自己放手,若日后再因这银奴影响到殿下——”
“不会的,卫长是守信的人,但如若万一......卫长不能遵守,那朕.......就不得不狠心了。”刘彻闭上眼,嘴角抿的紧紧的,阴郁的脸看得人喘不过气。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殊不知,有些铃,一旦松手解开,系铃的绳便不再需要了。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