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
“公主殿下!慢些跑,别跌着了!”一群宫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个鹅黄襦裙的小姑娘东奔西赶,那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正拿着绢袋子捕蝴蝶,脸上稚气十足的笑容如同娇嫩的梨花,妍妍可爱,“哎呀~蝴蝶跑了~追呀~”
谁知这小姑娘只顾朝前看,没留意侧身小道有两人岔路过来,一不防头就撞的双双摔倒在地。
众人远远看见,吓得齐齐失色惊呼,只见一抹赤色曲裾从众人眼前闪过,小姑娘就已经被抱在了身着曲裾的宫女怀中,“公主殿下!?可有哪里伤着了?”
这位身手敏捷的宫女名唤赵梨,她才说完就看到小姑娘手肘处隐隐有血痕,顿时眉毛拧到一处,立时就要发作。小姑娘怕她生气责罚别人,摇摇头道:“我没事的,赵姐姐,不疼的。”这懂事的小样子,让赵梨心里一暖,突然———
“大胆婢子还不快跪下!”
一声大喝把赵梨登个唬怔!
“你说什么?”赵梨的怒火一触即发,她还没追究呢,那站着的主仆二人倒先发制人了?!
那老妪护着她身后的年轻女子,以为小姑娘是个宫婢,说话便格外趾高气扬,“这是丹阳翁主,你们是什么东西!?”
“放肆!”赵梨一个跨步上前,奋力赏了那老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吓得那丹阳翁主差点叫喊出来。
“卫长公主在此,岂容你这老妪口出狂言目无尊上?还不跪下谢罪!”
卫....卫长公主?!
赵梨一言未毕,二人俱是呆滞在原地,也不知是被她一巴掌打怕了还是心存疑虑,竟没吭声。
丹阳翁主虽慌乱,但也没失了智,冷静的打量起赵梨口中的卫长公主来。
卫长公主,即陛下的长女,乃是如今盛宠的卫夫人所生,传闻一出世,天际便划过一道刺眼白光,山林百草,庄家作物上都浮了一层露珠,宫宇上空更是绕满祥鸟,吉瑞声传到一里多远。不仅如此,这位帝女还被破格尊为长公主,荣耀非凡,民间更是对她有天赐神女的赞誉。
只是,丹阳母家和被废的陈皇后同宗,所以一直是老死不往来,她倒一面也没见上过这独养深宫的公主。
可眼前这个小姑娘,实在.....
松松垮垮的小襦裙皱成团,裙角沾着泥水,垂髫髻散在脸颊两旁,眼睛贼眉鼠眼圆溜溜的,哪里像个公主的样子?
细细打量完,丹阳嗤笑出声,“丹阳不知是卫长公主,请公主赎罪。”毕竟公主的身份比王女要高贵,何况还是长公主,因此只能低头,然而她又开口道:“不过,这位姐姐是谁?”她看向赵梨,王女之尊的架子立马又端了起来,“我的人虽说话鲁莽了些,可好歹是宫里分去王府的老官了,就是卫夫人也得礼让三分,难道是谁都能打骂得的?”
汉宫礼制,宫里的年迈女官都是教习官,自然要比赵承仪位分高,这老妪恰是倚老卖老,赵梨不得不咽下气。
“翁主说的是,下官赵梨,乃是漪澜殿主事从四品承仪,翁主不高兴只管往陛下处告罪,臣一力承担。”赵梨不想连累公主,她自知今日算是把翁主给得罪了,便老实跪下,一旁站了许久的小公主却不依了,“赵姐姐,不是你的错,这是我惹得祸,你别跪~”
“公主也不必劝赵大人。”那老妪见翁主给她撑腰,捂着脸得意了起来,“照理,卫夫人该是识大体的人,怎么身边的都是这样的教养,没得让公主蒙羞!”
小公主听完登时就急了,“你,你不许说母亲坏话!”丹阳见了笑的越发欢,赵梨看在眼里,恨不能撕了那老妪的嘴解气。她方才还未瞧出来,只觉得那老妪眼熟,现下听了这话才想起来,这老太婆竟是从前服侍过被废的陈皇后。废后与小公主的母亲那是众所周知的“仇家”,老妪可不是逮着机会拿小公主撒气呢嘛!
“公主,今日之事臣会如实禀告夫人,一定不叫公主受委屈。”赵梨狠狠的说,丹阳愣了一瞬,随后竟笑道:“听闻卫夫人有了身子,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怕是会动胎气呢吧!”
“你!”赵梨气得牙根痒痒,却碍于丹阳翁主的身份不敢造次。小公主憋出了一眼眶的泪,她从赵梨怀里挣脱出来,挺直了身板昂着头说:“你等着,等我母亲生了弟弟,他便是太子,你到时候就算不想,也得乖乖跪在我母亲脚下赔礼谢罪!”
“公主殿下??!!”这次不是吓住别人,却是赵梨吓了个半死,她慌忙捂住小公主的嘴,“公主殿下不可妄议!”
妄议储君,这可是刘彻的禁忌!就算是卫长公主这样的隆宠,也难保不被这一句话定罪废位。
“哦哟~果真母女一个德行呢!眼巴巴的盯着太子之位,殊不知是痴心妄想!”老妪嫌弃的啐了一口,小公主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下就蹿了过去,揪住老妪的头发就是一通乱拔!!
“我让你说我母亲,让你说!!”
“哎呦!放手放手!哎呀~杀人啦~公主要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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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澜殿
大长秋[长秋宫首领舍人]看着从漪澜殿原封不动撤出来的食盒,有些焦心的问兰宣仪[宣仪:正四品女官],“怎么?公主还是不肯吃?”
“晌午不知是为个什么事,和丹阳翁主大吵了一架,还险些伤了翁主,不是卑职和赵承仪拉着,那势头,可是又要闯大祸了!”兰宣仪说着就来气,大长秋听了反笑,“果是公主这样不服输的性子才能与刁蛮的丹阳一斗!亏得大人你拉着,不然陛下知晓了也是棘手。”兰宣仪摇头,恨铁不成钢的长叹后道:“大长秋还是缓一些回禀陛下,我再劝劝,您老也少奔劳几趟。”“哪的话,不过就是辛苦了大人。”
哭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从屋内传来,兰宣仪心里一紧,忙的转身回去,谁知——
“陛下!!”随着大长秋怔怔一呼,宫侍齐刷刷跪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彻孰若未闻,循着卫长公主的啜泣声,疾步走近屋内,口中唤“漪漪”。
当年卫夫人诞下卫长,刘彻见生的女儿,并非麒麟子,便颇对老道的话不解,可是新生的婴孩泪翳斑斑,恰似那年漪泉池的一池春波,他这才陡然大悟。
谁说只有男儿做的麒麟?!殊不知这瑞兽本就分麒与麟两性!
玉虚真人的话自此有如神示,刘彻便为卫长公主起名刘涟漪,意为观之入微,徐风亦漪。
此时,刘涟漪就在帐帘里头,赵梨兰予等人为她换了衣裳,还未束发,那一头乌黑长发便自下垂着,直至腰际。
刘彻见状摒退两旁,耐心的坐在刘涟漪塌前,将她抱到怀里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柔声问道:“漪漪从来都是孤的开心果,今天怎么见到父皇不仅没笑容,还把自己哭成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给父皇说说,父皇看看值不值得伤心。”
“唔,没,没伤心~”这位卫长公主瘪着歪嘴,强忍住泪意,把刘彻逗的忍俊不禁,“哈哈哈!没伤心?那父皇便走了哇!”说完,刘彻做出要放下她离开的架势,刘涟漪慌忙叫起来,牢牢搂住刘彻的脖颈:“父皇别走!女儿是被丹阳欺负了!她说了好多母亲坏话!我就....我就和她打了一架.....”
刘涟漪没说自己是先撞倒的别人,她才没这么蠢呢!
听怀中小人告状,刘彻顺势握住了她的小手,却发现手上都是擦伤,虽没流血,却也是青红一片,脸色立马就变了,回头就唤兰宣仪。
涟漪怎么舍得刘彻责罚对她体贴备至的姐姐们,于是撒娇刁蛮的捂住刘彻的嘴,“都是我不让兰姐姐她们近身的!求父皇不要生气!”刘彻见涟漪急急求情,就败下阵来,“还好父皇有随身带着药膏,来!父皇给你上药。”
他刮刮涟漪鼻子,仔细的为她抹药膏,看似随意说:“丹阳虽然刁横,可是你母亲与她家并无恩怨的,你不该乱编!”
“我没有!”涟漪理直气壮,腮帮子说着说着就鼓了起来:“她说母亲是祸害,还诅咒母亲不能顺利生弟弟,女儿太生气了,才叫她住口的!”
涂着药膏的大手下了些力道,刘彻淡笑道:“我说什么事呢,不过是你母亲得宠,她们说些闲话。所以呢?你才将将六岁,就和大你八岁的丹阳动手了吗?”
“哼!我可是父皇的嫡公主,不能给父皇丢脸啊,她既然要打架,我就把她脸给抓花了,看她们怎么出门!”“哈哈哈哈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儿!”刘彻忍不住在涟漪脸上啄了一口,想起前话,他笑着问:“漪漪,你母亲还未生产呐~你怎知是兄弟?”
涟漪摇头晃脑,笃定的说:“母亲就是会生个弟弟的!”
“哦,这么肯定?”自从玉虚真人的话存在他心里后,他无时不刻觉得自己女儿可能真是天赐的神女,当年涟漪一出生,春初的饥荒就迎来了丰收的秋天,同年七月,东瓯收复达成效,同年九月使月氏勇士榜文万人应榜。
这些难道不足以证明他的女儿乃上天对他大汉的馈赠?
“夫子教过,女与子凑成好,父皇和平阳姑姑不就是个好字吗?父皇那么喜欢姑姑,赐给姑姑好多好吃的,比给女儿的还要多,所以夫子才说胞姐弟最亲。我要是有弟弟,要让他会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人,把所有好的都让给他,叫他开心!”
小人说完顿了一刻,又开口道:“唔,我最爱的芙蓉脆,就只能让他舔几口了。”然后她满意的点头,仿佛是好好考虑一番做出的退让,让刘彻又是激动又是好笑,一时之间竟什么也说不出。
“漪漪,你会是最幸福的人,父皇保证。你就像是父皇的眼珠子一样啊,比任何人都珍贵。”
涟漪摇头,“我不要父皇保护!今日赵姐姐为了我也受了伤,我不要大家担心,我要学武保护自己!”
“学武?!”刘彻颇为惊讶,他没想到涟漪还是个有刚气的女娃儿,一时竟希望卫长真的是个男儿郎,好把这江山都留给她。
沉默半晌,刘彻开口问:“漪漪,夫子可曾说过,这世上的鸟中之王叫什么?”“是凤凰!?”涟漪飞快的答道,刘彻摆头,“不,是朱雀。朱雀主祥瑞,乃大吉之兆,而我大汉正有如此祥瑞。”刘彻的眼里透着对涟漪无限的希冀,涟漪却听的一知半解,小手突然触到一个凉凉的东西。
她仔细一看,是块巴掌心那么大的白玉牌,上头镂刻着类似花鸟的纹路,鸟的眼睛和翅膀都有着血红的玉瘀滞。
涟漪尚小,不知这上头雕刻的正是朱雀,刘彻细细说:“献王有一子,两岁得疫症后养在皇宫,直到今年已与你同岁。你想学武,父皇便成全你,为你在上林苑安排两个师傅。只是,每月只许去五次,上完课立刻回宫,而且此事除了父皇,你谁也不能说。涟漪,能做到吗?”
“好耶!父皇真是太好了!”涟漪丝毫没察觉刘彻语气中的担忧,她只顾着高兴了,快乐的呼喊出来,刘彻却瞬间冷脸:“回答孤,你能做到吗?”
“.......能.....父皇....”涟漪被这严肃的语气吓得有些唯唯诺诺,他点点头,把那块白玉牌系在了涟漪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