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再过两日,便到了上官红玉进宫的日子,亦是嫡长姐出嫁之日。
上官红玉一直在等待着那个银色面具的黑衣男子出现,心中总还在奢望着他会出其不意时毁了这些个荒谬的圣旨。可是,他就好像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杳杳无影。
看着小厮丫鬟们有条不紊为大婚做准备,看着那张灯结彩,红帘飘漫的府院,上官红玉心里却是愈发寒了。
该来的总归是逃不掉的了!
她是皇上亲封的‘玉妃娘娘’,所以进宫头一日,宫里便派宫监仕送来了红妆步摇,不是凤冠霞帔,因为那是只有皇后才能有的尊荣,尽管是普通的红绸嫁赏,也是最上等的绸缎,连嫁衣长长的拖尾上孔雀綉样都是用金丝线钩的,一丝不苟,栩栩如生,尽显奢华。除此外还有四个宫女一起来,说是宫里的配侍,一来是教上官红玉宫里的规矩的,二来是奉旨来接仪嫁的。
翌日卯时,上官红玉便被宫里来的配侍们请了起来,开始沐浴修容挽髻,上官红玉面色淡淡,端坐在妆镜前任由着几个宫侍布置着。
红拂面色微敛,木木地立在边上,看着淡定从容却清冷幽泛的上官红玉,皆是静默,唯有那四个侍女,依旧面无表情的各自忙碌着。
直到侍女们为上官红玉穿戴齐全了,上官红玉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三个时辰而已,比起接下来皇宫里凄凄艾艾的四五十几载甚至更长的时光来说,不长!
一袭彤红轻丝长嫁衣,红似鲜血,铺满一地,满堂映红。长长的裙裾后摆,开屏的孔雀羽麟浮影跃然,疑惊飞而起。精巧发髻,落半下青丝,嵚以四枚海棠金步摇,两长两短。蛾眉螓首,胭脂映雪,蝶翼轻微,朱唇玉润,绢带束以纤腰,华裳巧伊罩影。风华绝代,尽落芳华,冷眸清面,亦冰寒冷艳!
立于两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袭红女子,这般的惊艳,几乎让他们呼吸停滞。宫中美人数不胜数,可有如此为人惊叹的容颜的恐怕也是不曾有过!
翩若惊鸿,遗世独立,却独独那清冷黑眸,不闻周遭一切,置世凌然!绝世之姿冷淡而疏离,生人勿近!
正待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位华裳美妇,后面跟着良卓和四个训练有素的侍婢。但看美妇面色和熙,姿态优雅,雍容尊贵,高高在上。除了当朝的颌惜帝姬,谁有这种至尊至贵之气。
上官红玉眸熙一敛,举步优雅和缓,面露得体之姿。上前行蹲福礼,泰然而道,“红玉拜见母亲。”
颌惜提步上前扶起上官红玉,优雅而笑,温和道,“你不必再与我行如此大礼,今日过后,你便是皇兄的玉妃娘娘,我见了你都是要行礼的。”
上官红玉不着边际的退开,温和得体地回道,“红玉不敢。”
颌惜温和一笑,和言道,“有什么敢不敢的,这是我们南圣的礼节,不可枉废。”依旧是那识大体守礼教的帝姬姿态。
颌惜顺手拉过上官红玉的纤手,朝着梳妆边走去,示意上官红玉坐在铜镜前的紫檀缘木方凳,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玉牙梳子,再捋起上官红玉脑后剩半未绾的青丝,面容和熙的说道,“笄礼是每个南圣女子出嫁之前都会遵循的,寻常人家大多找个全福夫人来给出阁的女子梳头以图个吉利。今日,我以南圣帝姬的身份为你行这个笄礼,也是有资格的,不会委屈了你。”
上官红玉听罢,起身侧福,正色而道,“红玉之福。”
颌惜轻笑,轻摁她坐回凳子上,道“坐着吧,这原是我作为你的嫡母该做的。”
上官红玉未再言语,只是端正地坐在凳子上,一袭红衣淌开铺在身侧,妖艳夺目。面容淡然清若,目光却透着幽深的清冷。
颌惜执梳子,顺着柔顺的青丝而下,立在旁边的良卓即启口荡念:“一梳梳到尾。”动作轻柔,缓缓而来,音荡四壁,突兀而起。复又梳,又念“二梳梳到白发齐眉。”声音渐续,如同宣誓。复再梳,再念“三梳梳到儿孙满堂。”皆是入耳声声。四次执梳,神态定然,念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尾音袅袅,音籁释重,绝迹耳畔,悠扬远廖。
上官红玉如被魔音牵引,一时间怔住了。对于所有女子来说,今日之举是多么庄严神圣,是世间所有女子最心心期盼的。
可是,却不是她上官红玉想要的!
颌惜见上官红玉在行礼过程中越来越冷的黑眸,隐隐蹙起了眉。上官红玉的不愿她又怎会看不到的呢,可她却隐忍着,不见喜色也不显反骨,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深宫之中,君王之侧,切记谨言慎行。”颌惜正言而道。
“红玉谨记。”上官红玉得体而语,定气敛色。
颌惜温和道,“母亲愿红玉在宫中事事如意,一世平安。”说罢,上前轻轻拥住上官红玉的肩头,似是要给她安抚。
这一刻,尽管相隔如此贴近,她的言语那般爱怜,上官红玉却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温暖,或许她原来就是冷情的。上官红玉淡然道,“谢谢母亲。”
颌惜听罢,不再言语,轻轻放开她,端庄持步出了珠帘子去了。
配侍们见所有事都已办得齐整了,便都行礼退到房外等着,吉时一到,请上轿宇便可回宫里去了。
上官红玉是皇妃,进宫绶印便可,无大婚之礼。上官雪玉封的是惠和王的侧妃,亦是没有成婚之礼的,吉时一到八抬大轿抬入王府也就完了。
不待一会,便见红拂一袭淡红裙袍,收拾地很得体,手上端着银盘进来,见上官红玉端正地坐在床榻边,面上淡漠,呆呆地看着轩窗外。她努力挤出笑容,把银盘放在前面的紫檀桌上,温温地对上官红玉道,“小姐,这是我早起时候便给你熬上的银耳莲子羮,才刚起的罐子,喝着赶好,你这一天都未吃过什么,等会不知还要熬到什么时候才了,先吃一点点垫垫胃,拂儿给小姐备了小勺,用小匙喝,也不会弄花了妆容的。”
上官红玉回眸,见红拂勉强的笑脸,心下几番起伏,让红拂为她忧心原不是她的本意。只是,这是她必走的一步,起码眼下已是无路可走的!
上官红玉淡然一笑,示意红拂把碗端至她手中,她身上的红妆华服尽管是上上等真丝納织而成,几层累加,却也甚是繁重,她懒得再走动。
红拂会意,将金边白玉瓷碗端放到她手上。上官红玉玉指轻拿起小匙,舀起羮汤喝了一口,抬眸笑望着红拂,道“拂儿得莲子羹依旧好喝呢。”寂静的屋子,只剩下瓷匙与玉瓷碗轻碰发出的声音,其余一切皆寂。
红拂见罢,心酸至极。
“小姐……”红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觉得多余无用。
上官红玉连着喝了几小口,继而淡笑,清音一道,“红尘深浅几许,不染俗情是非任何!”冷漠如她,孤傲亦如她。
此时此刻的上官红玉,那样倾世绝艳,风华万千,却是字字决绝,冰冷如霜,孑然清冽。
“你先下去吧,到吉时了自来说与我便是。”上官红玉把玉碗递给红拂淡淡地说道,敞了敞长长的彤红的金丝綉边广袖,靠在床榻的八角开屏壁上,合上眸子敛了神,面色淡然。
红拂见罢,端起托盘轻轻地出门去了。自家小姐的心思,自己是永远猜不透的。
吉时即临,宫里的四角宽敞的四丈的金顶华车便由着四匹黑驹驾着来到了相府门前候着,等着接玉妃娘娘仪驾进宫。
与此同时,惠和王府华丽精致的华轿也到了,准备迎接他们的侧王妃入府去。
而此时的相府主厅内,两道彤红的倩影立在正中,前方主位上坐着上官席和颌惜,皆是面色温和,一脸喜颜。
上官红玉看着和自己一样身着彤红喜服,只再一抹淡淡颔笑,便足以倾国倾城的上官雪玉,疑惑里更多的是嘲讽。她一个相府的嫡女,从小与王公贵族之子们为伴,学的是宫廷礼教,真的甘愿为他人妾室?
上官雪玉似乎也注意到上官红玉有意无意地看她,抬眸回视与她,微微颔首,淡淡一笑。近乎完美的优雅,能教人迷失心智。恍惚间透着些道不明的阴柔繁杂,高深而莫测。
上官红玉见罢,随之微微颔首,附以淡淡的一笑。心里冷嘲,看来这局里的所有操控者都是自以为已胜券在握,运筹帷幄的。
司仪道一声吉时到行辞别礼,上官红玉和上官雪玉缓缓跪地,齐叩头三巡。
上官雪玉端正了身体,切然而道,“女儿叩谢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今日出嫁,女儿将谨记父亲母亲的教诲,谨遵礼法,定然不教相府失了颜面。”字字铮铮,言辞恪恪,但见一种器宇轩昂之势。
今日是出嫁,一般人家女子都会跪倒在父亲母亲跟前轻泣惹怜。可在这位嫡姐面上,哪怕是言辞里,都未丝毫不舍。嫡女风范果然不同,家族荣辱更胜一筹!
上官红玉随之也道,“红玉今日道别,一叩父亲养育之恩,二谢母亲教育之恩,三谢父亲母亲为红玉寻得好夫家。”清音一道,四下皆怔,四目相对,静默之间,火光迸烈。
上官席看着上官红玉尖锐的目光,毫不柔弱,全全没有女子的怯懦。
外人听来她的话句句是感恩双亲,顶顶孝女。独独自己知道,这些短短三句话,句句尖厉锋芒,句句讥讽怨念。一如那冷冽的目光,如冰刃寒栗。
上官席趁着上官雪玉敬酒的接头,错开目光,不着边际。
二女敬酒已毕,即有侍女扶起。
皆是一颦一笑,倾世之姿;眉目染,风韵伶伶。
上官席示意良卓端来银质小托盘,里面孤独独地置了一金色酒盅。上官席起身上前,端起酒盅走至上官红玉前,面色严肃地说道,“此盅酒为父敬与你,今日之后,你便是皇妃,天子皇家,君王侧畔,切记谨言慎行,相府与你,荣折同斟。”
上官红玉看着父亲恭手敬上的酒,眼底冷意伏落,转瞬即逝。随之伸手接过那金质酒盅,掩广袖之下,一饮而尽,一行动作决然利落。
瑰丽金盅,琼浆玉液,绝品佳配。却是毒如鸠酒,瞬息之间要人性命!
尽是如此,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期盼着她毫不迟疑的喝下。
退不得!推不得!逃不得!亦哭不得!
颌惜上前为二女盖上红盖头,这是南圣的习俗,女子进门之前外人见不得其容颜。一种说法是尊重夫君,视夫君为天。还有一民间说法是若不盖红盖头出嫁的女子日后是要过抛头露面,困顿不堪的生活,所以就算是进宫亦是不可缺少的礼节。
喜娘背着上官雪玉和上官红玉一前一后出了主厅,缓缓走向府外等候的车马。
上官红玉身后上官席领众人跪倒一地,俯首在地,高唱,“恭送玉妃娘娘入宫。”接着是所有家眷下人们齐声跟着唱和,亦是“恭送玉妃娘娘入宫。”声音响彻相府的每个角落,荡入每个人的耳际。
如此庄严盛大,如此声势浩荡,如此顺得百应。
皆是事无关己冷眼旁观,事若关己寻机遁形之人。
红盖底下,嘴角冷冷勾起,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那声声震天的“恭送玉妃娘娘入宫”亦是渐渐模糊了,随着意识淡过耳际去了。
红妆十里,尽是奢华,尽是惊叹。
十里皆庆,红妆泪漱。
世人齐贺,红妆独湮。
世情犹凉,看戏人之心,叹为观止!
皇权之下,争权人之欲,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