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老僧向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还礼,梨杖轻轻触碰甲板,声音微不可查,但是落在宫逸轩耳中,却声如雷震,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头!
咚!
老僧再行一步,深处一只枯瘦的手掌,轻轻触摸一名男童的顶门,神态虔诚,周身佛意愈重,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如同在进行神圣的仪式。男童的父母欣喜莫名,不住在旁边出言感谢。
梨杖再击甲板,直透宫逸轩心灵,惊得他险些便要向老僧喷吐“凤剑”!
只是此时老僧立于人群之中,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小沙弥跟随,宫逸轩几欲动手,但想到“凤剑”杀伐之力过甚,又都按捺下来,实不忍伤了周遭无辜。
咚!咚!咚!
老僧一路接受着信众们的善意,与宫逸轩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极近,梨杖敲击之音一路行来,几乎令宫逸轩眼花耳热、呼吸困难。若不是丹田经脉之中的力量乃是坚韧程度远超剑气的剑元,宫逸轩恐怕已经被这阵恐怖的声音震散了内息,彻底失去了反抗之能。
但是,随着贯耳雷音的持续,宫逸轩却猛然发现,这声音唯一的作用便是令自己气血不稳,剑元力只是微微躁动并无大碍,而口中“凤剑”的凝聚更是不受影响。
这一发现,令宫逸轩的心头不由得一松,盯着近在咫尺的老僧,惊惶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
这老和尚很强!却又不似唐枫那般,强的令人绝望。想到此人应该是敌非友,宫逸轩克服了雷音震慑后,其实隐隐还有些兴奋。对手难寻,若能与势均力敌的人交手,将近日所学在实战中印证,肯定比自己一个人琢磨要强。
不知何时,老僧已来到宫逸轩的矮桌之前,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一阵江风拂过,将宫逸轩的发丝与袍袖撩起,飘然若仙。但诡异的是,那老和尚一身僧袍,甚至是他那两缕长长的白眉竟然纹丝不动!整个人立在那里,皮肤之下隐隐有金光浮动,便真如寺庙中的佛像一般,法相庄严,慈视众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逸轩数度险些忍不住出手的冲动,却又都强自按下,双目微眯,死盯着老僧慈慧的双眸,一身锋芒锐利之气透体而出,令他整个人如一柄出匣的神剑,寒若秋霜。
“啊!”
一直跟在老僧身边的胡胖子哪能受得了这等如万剑加身般的震慑?低呼一声,噔噔噔连退数步,一脸惊骇地望着矮桌旁的两人,脚踝转动,膝盖微曲,已经准备好随时脚底抹油了。
但也正是这一声低呼,令宫逸轩和老僧积蓄许久的“势”为之一缓,不过片刻,便齐齐消散开来。
此时胡胖子再看两人,发现他们只不过是寻常的公子哥和寻常的大德高僧罢了。这一变化,令胖子忍不住揉了揉他那因岁月而变得松弛的眼皮,真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阿弥陀佛。”
老和尚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只是随手将梨杖交给一旁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对宫逸轩微微颔首。
气机勾连消失,仿佛刚才的心灵交锋只是一种错觉,宫逸轩看着一脸和善的老僧,嘴角微微扯了扯,沉声道:“大湿(不是错字)好手段,小子自愧不如。”
老僧哪能联想到宫逸轩称呼中的调侃,见到面前的青年脸色不悦,轻笑道:“剑仙当面,贫僧怎敢轻忽?还望剑仙莫要怪罪。”
宫逸轩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惊疑道:“剑仙?”
那小沙弥见宫逸轩呆呆的样子,噗嗤一笑,从老僧身后探出头来,奶声奶气道:“连自己的称号都不知道,真笨!”
见到这粉雕玉琢般的小光头,宫逸轩心中喜欢,虽然被他拿话挤兑,却也只当有趣,并不着恼。但宫逸轩的眼神看过去,那小光头却不给面子,受惊般地再度躲回老僧身后,宛如一只缩头乌龟。
“噗嗤!”宫逸轩失笑,口中“凤剑”消散,敌意无踪。
气氛缓和,宫逸轩发现老和尚似乎也没有了动手的意思,他素来心性豁达,不以阴暗诡谲的心思揣度人,如今见一老一小两个光头不似敌人,便不再暗中戒备。
老和尚一双慧眼直视真如,自然发现宫逸轩的敌意消散。
“阿弥陀佛,贫僧与小徒连夜赶路,至今水米未进,可否在剑仙这里讨一杯茶水。”老和尚一张老脸笑得灿烂,分外慈祥。
宫逸轩将手中已经变凉的茶水倒入江中,重新拿出一个新茶盏,添满热茶递到老和尚面前,手上力道却未松。
老和尚毫不客气地跪坐在对面的蒲团上,见宫逸轩动作,也不伸手去接,反而问道:“剑仙何意?”
宫逸轩笑了笑,袍袖一挥,动作潇洒俊逸。
“大师若不告诉小子‘剑仙’称号的来由,这茶水,怕是喝不得。”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贫僧自幼随师傅化缘,还是头次见到施主这等惫懒无赖之徒,哈哈哈。”
嘴上虽然这么说,老和尚的心情却是不差,好像真的是为了讨到这杯香茶,没什么犹豫,便将事情的来由简略的给宫逸轩讲了讲。
原来积香节之会袭击宫逸轩的刀客,乃是北方武林成名已久的高手,“关中刀王”秦天明!他逃命之时曾运足内力大喝了一句“冯公子少年宗师,剑如谪仙,行事却如邪魔,某家窃为公子所不取也”。
这句话不知因何原因,迅速在江湖中流传。毕竟,江湖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野生宗师,乃是顶破天的大事件,依着这句话,宫逸轩便有了“邪剑仙”的称号,被公认为邪道有数的几大宗师之一,为江湖正道所忌惮敌视。
“邪剑仙?有没有这么狗血?这不是《仙剑三》的片场吧?”宫逸轩一脸发懵,心中不住的吐槽。
过了好一会儿,宫逸轩才反应过来,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老和尚,一边把茶盏递过去,一边问道:“大师如何称呼?”
老和尚接过茶水,却先递给了身后的小沙弥,然后又对宫逸轩摊开了手掌,意思是我还没有呢。
宫逸轩无奈,只得再取出一只茶盏,斟满之后推到老和尚面前。
老和尚也不嫌烫,直接一口灌到嘴里,抹了一下嘴角,宣了个佛号道:“贫僧法号,玄松。”
宫逸轩愣了愣,想了半天,也没法在冯郯那贫乏的记忆中找出这个名字,便只当是寻常和尚而已。
“咕咚!”
却听不远处的胡胖子猛咽了一口吐沫,惊愕的盯着老和尚的背影,嘴巴哆嗦着说道:“玄~玄~玄松大师?法严寺的,玄松~松大师?”
老和尚回过头来,对一脸惊骇的胡胖子笑了笑,点头道:“正是贫僧。”
胡胖子腿弯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老和尚大礼参拜,口中还颠三倒四地说着,“竟是‘长眉罗汉’当面,小人眼拙,不识真佛,罪过,罪过!”
远处乘客亦被胡胖子的动作吸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些平民中的虔诚信徒见船主参拜,便也顾不得许多,亦对老和尚大礼参拜起来。
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就有三个。人是盲从的,甲板上的噗通之声不绝于耳,除了操船的伙计,不一会儿的工夫,甲板之上竟跪了一地的人。
玄松老和尚也没想到竟遇到如此场面,只见他重新起身,一一扶起跪拜之人,不停地安抚着他们,身上佛意再现。
甲板之上,恐怕除了胡胖子,别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跪拜这个僧人。但如今见他宛如行走在人世间的佛陀,慈慧悲悯的气质凸显,比寺院中的造像还要庄严无数倍,心中疑惑顿时隐去,只觉得跪拜这样的僧人,并无什么奇异。
待风波平定,老和尚再度坐回矮桌之前时,宫逸轩已经想明白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他平静的看着老和尚,突然问道:“玄松大师是来劫杀我这个‘邪道宗师’的吧?”
玄松倒也不避讳,见宫逸轩有所明悟,便直截了当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贫僧受人所托,本想来度化了小施主,也好让江湖少些腥风血雨,只是没想到。”
宫逸轩听到老和尚承认,又回想起方才的心灵交锋,忍不住有些后怕。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但若真和这位玄松大师打起来,结局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抿了一口茶水,压下心头的躁动,宫逸轩又问,“那为何大师没有动手?”
玄松双手合十,脸上似有佛光隐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宫逸轩的嘴巴开阖了半天,好久才蹦出一句大实话,“听不懂。”
“咳!”玄松老和尚险些被茶水呛到,小沙弥赶忙上来为他顺气,期间还不忘死死瞪着宫逸轩,一脸恶狠狠的样子。
宫逸轩却觉得自己的话理所当然,见小沙弥还瞪着自己,便故意回瞪过去,佯怒道:“看什么看?我读书少,怎么啦?”
“哼!”
小沙弥有些瑟缩,却还是哼了一声,软软道:“师祖的意思是说,本来以为你是坏人,是被表象迷惑了,见到你本人,发现还不是太坏的样子,所以就饶你一命了。”
啪!
玄松一巴掌拍在小沙弥的光头上,气恼道:“你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回去便要收拾收拾你师傅!”
宫逸轩看着好小,却见小沙弥满脸委屈,眼眶中有泪水积蓄,心中不忍,伸手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的糖块,丢到小沙弥手中,道:“喂,小师傅,这可是金陵城陈记糖果铺的雪糖,尝尝。”
小沙弥看着手中的东西,顿时破涕为笑,但还是先看了看玄松老和尚,见他没有反对,这才迅速扒开纸包,将雪白的糖块丢到嘴里,一脸的幸福之色。
玄松旁观着这一幕,发出一声长叹,笑道:“小施主,刚才贫僧先以气机压制于你,又用我佛门秘术催动音攻之法,双管齐下,敌意已明,你为何看着贫僧走近却不攻击呢?”
宫逸轩认真的考虑了一会儿,抽丝剥茧,将刚才所有的想法拆分开来,终于确定了当时最关键的那个念头。
他看了看似拈花而笑般的玄松,无奈道:“方才大师身边都是乘客,这位小师傅还在一旁,我若贸然出剑,恐伤及无辜。待您靠近,必然脱离人群,那时动手,也不算晚。大家都是宗师,正面拼杀,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玄松微笑着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贫僧没有出手,反而坐在此处与小施主叙话的根由。”
“啊!”
宫逸轩心神一振,看着面前一张老脸如同菊花的玄松,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敬佩之情。仅凭自己一时的善念,便认定自己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不被传言所迷惑,不被世俗所牵绊,果真是大德高僧。
只是还未等宫逸轩说话,玄松却突然开口道:“不过有一点还需言明!哎,秦施主当初妄下定论,恐误导了小施主,贫僧在此要更正一下。”
宫逸轩身子坐正,“请直说。”
玄松缓了缓,叹息道:“秦施主说,小施主乃是少年‘宗师’,此言差矣。以贫僧所见,小施主并非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