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三日,清晨至抚安埠,多有乘客收拾行李下船,亦有不少新上船的旅人。
宫逸轩于船头支起一张矮桌,跪坐于蒲团之上,煮一壶清茶,就着一色江天、青山绵绵,不时轻抿一口,好不快哉。
甲板上的不少乘客多日来倒也时常接触宫逸轩,见他出手阔绰,气质不凡,便猜测其身份恐怕非同一般。此时见他自在惬意,还有船主殷勤相陪,倒也不觉得奇怪。
宫逸轩平端茶盏,看着上上下下的人群,轻咦一声,奇道:“老胡,怎么到了这抚安埠,下船的多是锦衣华服之辈,上船的却大都是寻常百姓?”
被叫做老胡的船主笑了笑,先替宫逸轩斟上茶水,这才回答道:“好叫公子知晓,在这抚安埠下船的官宦豪商,十之八九是要去抚A县内的法严寺烧香礼佛的。”
说完,他向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这才小心翼翼道:“至于再向上游,便要到汉津了。如今北燕和咱们大梁在荆襄秣马厉兵,眼看着大战在即,哪有贵人愿去那里冒险?”
别看胖老头此时一副市侩的样子,但据说他年轻时乃是船帮水匪出身,无论操船的把式还是水上的身手皆非凡俗,江湖人称“水里猴”,当年在长江水道可是中闯出了偌大的名头。
后来年纪大了,又娶了妻室,生了子女,名利之心渐淡,这才开始退居幕后,自己做起了船运,不再过那种亦商亦匪的日子。如今老胡年过五十,身体发福,笑口常开着,脑袋上头发稀疏,真宛如一尊笑面佛一般,哪还能看出他当年也曾是纵横江面的水上豪杰?
宫逸轩乍一听到老胡谈及北燕与南梁的局势,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原身父亲冯梁此时应该正坐镇荆襄,指挥汉上水师,准备依托当地密布的河网来阻挡燕军入侵,就如同五十多年来先辈们做的那样。
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自己赶着去救谭小薰,自然也没有时间北上汉水,去水军大营探访自己的便宜老爹。如此看来,自己的道德境界,也是蛮高的嘛,宫逸轩如此自嘲地想着。
老胡见宫逸轩听了自己的话并不言语,想到三日以来两人倒也相处愉快,便忍不住规劝道:“公子啊,您也别怪老朽多嘴,如今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实在不是远行的好时节,尤其是您还带着女眷。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一看您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何非要此时去江州访友?”
宫逸轩听了老胡话里话外不着痕迹的奉承之言,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还是那身朴素的白袍,并无什么金玉之物点缀,这老小子是怎么看出“大富大贵”的?
要说气质,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冯郯,一个阴间的小市民,有什么气质可言?但恐怕宫逸轩自己都不清楚,随着他实力的提升,自信心的增长,以及《太虚无形剑》修炼者所特有的出尘仙气,如今的他,在气质方面,早已今非昔比了。也怪不得老胡这个跑了数十年江湖的老狐狸,会认定他是贵人了。
想不明白就不纠结,宫逸轩一直不认为他是可以靠脑子吃饭的人,虽然有时候也会动脑思索一些事情,但是如果可以用直截了当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根本不会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老胡勿忧,我自然有保命的手段,你看我像是傻子吗?”宫逸轩举起茶盏,遥敬胖老头一杯,随即一饮而尽。这牛嚼牡丹般的粗俗姿态,看得甲板上其他“文人雅士”们直皱眉头。
老胡一番苦心尽付东流,也只得摇头苦笑,陪着宫逸轩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嘴上还打着圆场,“不像,不像,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人中龙凤,怎会是个傻子?公子说笑了。”
见老胡一把年纪,已经陪着自己折腾了半个时辰,他那双肥腿,跪坐起来着实困难,期间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宫逸轩心中暗笑,嘴上却不耐烦道:“行啦行啦,老胡你忙你的去吧,别忘了给我屋里送些吃食,想来乔小妞此时应该是醒啦。”
老胡闻言如蒙大赦,摸了一把头上的油汗,唤来伙计把他搀扶起来,道:“乔小姐的饭食自然是忘不了的,公子安坐便是,老朽这就去安排,这就去安排。”
见老胡圆滚滚的身子一瘸一拐的渐行渐远,宫逸轩不禁莞尔。三日来,他趁夜修炼《牵星诀》,已经能做到引星芒入神庭,算是成功入门,透支的神魂也微微有些恢复,令他精神大振!
至于轻功剑法的修炼,对于传承了《太虚无形剑》的宫逸轩来说并无太大难度,虽然不能在其他乘客的面前演练,但仅仅是在体内模拟力量运行的轨迹,依靠想象来施展招式,便已经让宫逸轩对模板中的内容逐渐熟悉,剩下的就是找机会真正实践了。
除了到现在为止依然摸不到头绪的“剑意”,其他事情都进展的比较顺利,也无怪乎宫逸轩心情大好,竟有闲情在船头品茶观景了。
正要给自己再斟一杯,宫逸轩忽觉体内剑元一震,周身气机似乎受到了什么莫名事物的牵引,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飘”向码头。
这诡异的变化令宫逸轩手上动作一僵,如同被按了停止键的电影画面,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什么鬼?”宫逸轩心中暗忖,一对眼珠子却跟随着气机指引,望向甲板一侧的登船舷梯。
只见此时客舟的泊位上,数个灰衣短打的水手正解开缆绳,做着起锚前的最后准备。他们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老僧,被一个不足十岁的小沙弥搀扶着,想要沿着舷梯登船。
如今客舟已满,水手哪容得老僧随意上来,连忙上前阻止。那老僧见此,不住的对水手说着什么,姿态很低,面带慈悲。但因为声音太小,周围又太嘈杂,宫逸轩即使功行双耳,也听不到具体内容。
但仅仅是这一眼,宫逸轩便确定,引起自己气机变化的,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和尚!
只见他慈眉善目的,尤其是那一对雪白长眉,竟长至胸口,像极了十八罗汉中的阿氏多尊者——长眉罗汉!
他右手拄着一支扭扭曲曲的破旧梨杖,左臂由小沙弥搀扶着,无论水手怎么推搡,都不动怒,只是身形却如一株老松,任那水手如何用力,都不见挪动分毫。
水手气急,或许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正要动手打人,这里的骚乱却已经惊动了老胡。只见他圆滚滚的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舷梯,抬手便将那个水手抽了个趔趄,随后又对那老僧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大师远来是客,我的手下失了礼数,还望大师原谅则个。”
那老僧单掌立起还礼,口宣佛号,面上不悲不喜,“阿弥陀佛,贫僧有错在先,害这位小哥受了无妄之灾,罪过罪过。要说此事,还是该贫僧向施主赔罪才是。”
老僧说完,再度向胡胖子躬身一礼。
老胡那圆润的身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旁边一闪,躲过这一礼,脸色通红道:“哪敢受大师之礼,快,快,大师快快上船。”
老僧也不客套,在胡胖子和小沙弥一左一右的搀扶之下上到船上。南朝佛法宏达,皇室更是笃信佛学,民间信徒更多,此时见这老和尚一派高僧气度,甲板上的乘客无论身份高低,均行礼致意,场面一时之间和谐异常。
只是宫逸轩此时却愈发难受,那老和尚一点气机始终勾连着自己,他想奋力挣脱,却感觉到一股股浩大磅礴的佛意铺面而来,如置身西土灵山,被万佛审视!虽不见丝毫杀意,却令宫逸轩的背脊起了一层的白毛汗,眨眼间便浸湿了里衣。
“遭了!这和尚来者不善。”
宫逸轩心中叫苦连连,却也并未缴械投降。被老和尚一点气机牵引着,宫逸轩的目光始终落在老和尚身上,但那老僧却根本没看过宫逸轩一眼,这场心灵交锋,宫逸轩已落了下乘。
此时宫逸轩不免怀念沉睡中的残剑,若是有它的帮助,哪会惧怕其他人的精神压制?要知道,连林徽因这种鬼将中的巅峰人物,亦不能轻易突破残剑的精神防护。
只是残剑如今已经沉睡,多想无益。宫逸轩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老僧,希望能够寻到那老僧的破绽。
这一细瞧,宫逸轩心中更惊!
乍一看去,老和尚大概已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但是定睛再看,却发现他皮肤白皙,宛若婴儿,并无寻常老人身上常见的老年斑,眼角额前的皱纹虽多,却并不深重。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眸,清澈透亮,仿佛能照出世间一切邪祟。
他拄着梨杖的右手消瘦有力,皮下隐有青筋浮现,沉稳地如同山岳一般,杖身每次敲击甲板,都仿佛巨鼓敲在宫逸轩心头,令他的气血不稳,周身剑元不断躁动。
感受到这些,宫逸轩的神情愈发凝重,这老和尚,实力要远远超过积香节之会时的那个矮个子刀客,绝对是本世界中一等一的高手!仅以境界而论,便比自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死死盯着有意无意之中愈发靠近的老僧,宫逸轩口中“凤剑”暗自凝聚,一旦情势不对,他就打算先下手为强!老僧虽在心灵交锋中压制了自己,却也没能力击溃自己的心神,想来凭借远高于本世界层次的《太虚无形剑》,自己并不一定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