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般的巨掌推着浓逾墨汁的死亡怨气缓缓垂落,呈撕天排云之势,眼见便要将苦渡城西拍为齑粉。
无数鬼民走出楼宇房舍,呆呆地望着头顶的遮天巨掌,无论是脆弱的游魂,还是强悍的鬼将,都只能在这状似天威的一击面前瑟瑟发抖,因极度的惊恐而呆滞木然。
“魔君息怒!”
一个掷地有声的清喝突然传遍苦渡城,将呆滞中的鬼民惊醒过来,正看到一方官印自城中心升腾而起。此印色泽青红,不知是何材质,甫一升空便放出盈盈豪光,勉强将无尽的黑暗冲散一丝。
几乎同时,苦渡城的护城大阵应激而动,一道血红色光幕自城市周边升起,瞬间便如一只倒扣的玻璃碗,将城市主体护在其中。官印继续上升,眨眼间便融入光幕之中,血光流转速度更急,这光幕似乎也厚了几分。
轰隆!
巨掌拍在光幕之上,一道肉眼可见的云波以极快的速度向周边扩散而去,城外稍近一些的小型房舍和杂物竟被这一击的余波轰的粉碎,激波一掠,大地便如同被橡皮擦过一般,再无他物。
护城大阵所形成的光幕亦是狂震不止,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痕自交击之处浮现,呈放射状,不断向四周扩散,不停传出令人不安的碎裂之音。
陶市长借着官印之力凭空而立,此时他须发皆张,无数的阴气自他头颅七窍中逸散而出,宛若七窍流血,形貌极是惨烈。刚才他以官印加持大阵,生生抗了鬼王一击。虽然绝大多数力量被大阵抗下,但仅是那一丝,已将他逼到了绝境。
眼见护城大阵破碎在即,陶市长几乎目眦欲裂,他双目泛红地看着下方天台之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江寒,大喝道:“江组长助我!”
江寒本是京城权贵子弟,因着父辈的关系才被任命为政务院巡查组组长。他活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哪经历过今日危机,在鬼王出手之时已经乱了方寸。此时被陶市长一喝,猛然回过神来,想起先前表现,不免心生懊恼。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只见他手掌一张,便有一面青绿色令牌飞射向光幕破碎开裂之处。
此令牌质地极似青铜,正反两面皆有山川湖泊图案,一面用古篆字镌刻着“巡查”二字,另一面则是江寒本人的姓名职务。
阴间政府部分掌管着一些神异权柄,虽不能同大劫之前的十殿阎罗相媲美,却保留了一些统御威能。无论是先前陶市长使用的官印,还是江寒丢出的令牌,皆是统御之器,所依所恃,类似于阳间的众生之力,有堂堂皇道之威,倚城而战,正是“主场”优势。
巡查小组的职责类似古时钦差,“代天巡狩,为民请命”乃是应有之理。江寒令牌方一祭出,苦渡城数百万鬼民皆有所感,随着令牌上升,无数如丝愿力受其牵引,被拉出鬼民神魂,直落在光幕之上。
数百万道愿力丝线,闪着白玉微光交错如织,竟似有天女当空织就无缝天衣一般,如梦如幻,美的脱俗。
望着这一幕,每一位鬼民的神情中都透出迷离之色,惊恐之感淡去,信心开始回归。
即使是鬼王,面对一城民心,恐怕也会觉得束手无策吧?
陶鸿飞与江寒却无心欣赏美景,眼见愿力丝线自行织成一层光膜,他们齐齐发力,将这光膜推动,迅速覆在已经濒临碎裂的血色光幕内层。
可令他们绝望的是,愿力光膜虽然减缓了护城大阵碎裂的速度,但随着压在大阵上的巨掌不断发力,嘎啦嘎啦的开裂之声依然不断响起,蛛网状裂纹依然在坚定的缓缓蔓延。
陶鸿飞面含苦色,只得再度仰天长喝:“魔君息怒!唐枫之死,乃是一人之责,与苦渡城百万鬼民何干?请魔君明鉴!”
光罩之外黑气翻涌,漫天云浪滚滚后退,天空中的无云裂口,比之方才宫逸轩含怒一剑所刺破的缺口还要广阔无数倍!鬼王一怒,宛若天罚,此言不虚。
陶市长似杜鹃啼血一般的哀求不断在空中回荡,但巨掌那崩天之力却没有稍缓。
江寒见状,也在仰天高呼道:“魔君,政府可以替您缉拿凶手!请您暂且收手!”
“哼!”
一声冷哼犹如雷震,自高天之上传来,直将陶鸿飞与江寒震地双目一花,险些昏厥。
少顷,天穹云海之间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魔音贯耳,有些像是歌声,又有些像是咒语。修为稍弱之鬼,已经意乱神迷,即使是鬼将强者,也只得苦苦抵抗,再生不起一丝愿力。
护在光罩内侧的愿力光膜失去源头,逐渐崩散消失,护城大阵碎裂的速度徒然加快,一两个呼吸之间,哗啦啦一声脆响传来,血红色光尘如血雨般落下,护城大阵已然告破。
随着光罩粉碎,那迷蒙魔音也骤然清晰起来。
阻我道者,杀!
拂我意者,杀!
乱我心者,杀!
弃我去者,杀!
欺我行者,杀!
为我爱者,杀!
六杀之誓历历在耳,将苦渡城数百万鬼类渡入绝望。
“魔君息怒!”
陶鸿飞鬼体破碎,仰天哀嚎。
在护城大阵碎裂的那一刻,已经从半空之中衰落下来,若非江寒出手将其拉住,恐怕他此时已经落到百余米高的政府大楼之下去了。
“魔君息怒!”
江寒搀扶着陶鸿飞,抓着自动飞回的巡查令牌,高声告饶。只是他眼波流转,手指已经隐蔽的按在了令牌的一处禁制之上,若是事不可为,还是早早跑路为妙。
可他们的哀求毫无意义,鬼王之下皆蝼蚁,蝼蚁的哭号,又有什么意义呢?
巨掌拖着云气,喷吐无尽怨气,眨眼之间便要落在城西。
“魔君息怒。”
突然,一个清朗昂然的声音自南面传来。这声音似近似远,不带一丝的烟火之气,仅仅四个字,便将漫天的六杀誓言淹没,黑暗退散,光明初生,无尽怨气亦如见到了天敌一般,迅速缩回巨掌之中,唯余一只枯瘦手掌横亘天穹,好不孤寂。
“哼!”
巨掌主人再度发出一声冷哼,只是这回却没有了方才威能,仅是声如巨雷,将城中物件震得微微抖动罢了。
“文老儿?你欲阻我不成?”
苦读城南,有一点莹白星光升起,眨眼便至城西,正拦在巨掌与城西之间。
城中强者凝目观瞧,却见如玉白光之中,竟是一卷竹简。这竹简也不见有何神异,亦不见其幻化膨胀,真就如同寻常竹简一般大小,一手便可抓起。
只是奇异的是,那参天巨手被这竹简一阻,竟无法动弹分毫。两者气息相交之处,无尽虚空崩溃重组,细密的空间裂隙生生灭灭,好一幅灭世图景。
“文老儿!你欲阻我呼?”展天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气急败坏,但无论他如何使力,怨气依然被那盈盈白光压得动弹不得,巨掌也无法推动分毫。
先前的清朗语音答道:“展小友稍息怒火,收手罢战如何?”
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口气轻松,显然未尽全力。
“我欲为弟子报仇!文老儿,你管的宽了!”
展天鹤此时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软弱,虽然大家同为鬼王,但面对王榜第三,阴间最巅峰的几人之一,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白玉荧光照耀,展天鹤的枯手如同被火焰烧烤了一般,表面泛起淡淡青烟,许多地方已经成了焦黑色。
被称为“文老儿”的男声自莫名之处响起,“展小友,你那徒弟唐枫,行事狠辣、多行不义,遭此劫数实乃天定。何须为这等劣徒出头?若因此殃及无辜,恐遭天怒。”
自家徒弟被杀是天数?展天鹤闻言险些爆了粗口,你当这是死了一条狗?你说天数就是天数?本座知道你强,本座打不过你,但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谁说文老儿养气工夫一流的?谁说他是阴间大儒德高望重的?简直太无耻了!
你说唐枫行事狠辣、多行不义,谁能有我展天鹤行事狠辣?你这不是拐着弯儿的骂人么?
展天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几欲同“文老儿”畅快一战。只是鬼王毕竟是鬼王,早已能控制自己的诸般念头,永远维持理智。
他知道,若是他此时现出真身同这老家伙大战,以“文老儿”王榜第三的战力,再加上功法相克的优势,真有可能将自己永远留在苦渡城。
为了一个唐枫放弃自己的性命?展天鹤可不是这种人,甚至他出手袭城,实际也只是为了面子罢了。若是别人杀了自家弟子,自己反而不闻不问,以后在其他鬼王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文老儿”的话虽不中听,却也给他留下了台阶。诸般念头转动,展天鹤微微沉吟,冷声道:“那劣徒行径确实孟浪,本座还未惩戒,却不想竟先一步遭了恶报。罢了,本座给文公一个面子,此事权且揭过,哼,文公隐居苦渡城,也算是这阖城鬼类的福分。”
话音一落,参天巨掌还原为最本质的阴气,消散于天地之间,数十里长的空间裂口亦缓缓合拢,一切归于平静。
数百万鬼民精神齐齐一振,不知是谁起的头,无数游魂、鬼兵、鬼将陆续跪地叩首,口称“文公慈悲”。
陶市长和江组长亦竭力直起鬼体,恭敬作揖,向依然浮在半空的竹简躬身见礼。
“拜谢文公援手之恩。”
清朗声音面对众鬼跪拜,却并没有再现。见展天鹤彻底退却,那玉简一抖,化为一点星芒,转瞬间消失于城南郊区的墨香庄园之中,再无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