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现实面前,能够一哭为快,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小街就相信吗?就在父亲辞世十来个小时后,这天上午,梁晓刚和哥哥,要到两三百米外的地方,运一些木料回来。父亲走得匆匆,寿料(棺材、棺木)就是一个很现实的、迫在眉睫的问题了。一般情况下,寿料是为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准备的;其时梁晓刚的父亲也不过四十出头,谁曾想到这一幕呢?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生前所在的单位,决定资助一棵树的木材,以此作为最后的“礼物”。这些木材,只帮砍不包运,因此,这件事情就落在了梁晓刚哥俩身上。
如果不把木料运回来,家中第二进房子被撬下当寿料的楼板,只会更多。
或许,我们也没必要去苛责大人们,说他们太严酷。其实,能够走出香火、蜡烛熏熏的屋子,到外面透一口气,也算是不错的了。更何况,小哥俩自知能够“回报”父亲的事情,其实已是不多了。既然木料只是在树脚下,不会长腿长翅膀,那就走一趟吧。收起自伤自怜,干活儿去。
这手推车,和当年骆驼祥子所拉的人力车,也差不多。主要的不同之处在于,手推车的车厢,为了运货卸货的方便,前后都可以敞口,且一般不做人载人之用。
梁晓刚哥俩一人握着一个车把,向西街方向走去。
到了西街的街面,再折向东,径直往前走。这一天不是圩日,是空日子,一些零星的小买卖,就在老街的旧圩场上进行。自西向东走出三四十米后,车过旧圩场。
由于不是来赶圩的,小哥俩只管拉着车,往前走。
一家猪肉摊前,几个正在卖猪肉买猪肉的人,望着这小哥俩的背影,议论起来:
“这两兄弟,可怜啊,才十多岁,就没了老爹——”
“唉,一个人的命,真是难说。”
“听说这两兄弟,成绩蛮好的。”
“成绩好又有什么用?家里没钱,以后怎么读书?”
“是啊,熬过这几年,大了,有力气,会做活路了,就好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这几年又怎样过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看,他们不是做活路去了吗?”
“是啊,前些天我看了一本书,里面说自古雄才多磨难,后面一句是——”
“从来纨绔少伟男!是这一句吧?唉,这几年,也够他们受的了——”
“唉声叹气也没有用,生活,还得靠自己——”
重任在身,小哥俩只管走着,再过一阵子,这些话语,就全在车轮后面,随风而去,再也听不到了。
快到旧圩场尽头时,东北二三十米拐弯处,依稀可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不过,那人转了弯,很快向龙潭方向走去了。梁晓刚哥俩所要走的,是折向南,因此,是跟那背影背道而驰的。折向南行时,梁晓刚暗自思忖道:看样子,那人倒像是我的同桌!也好,这种时候,如果真要是迎面而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她打招呼。他父亲跟我父亲,本是“战友”。唉,他父亲命好,转正了,她也过着幸福如意的生活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不碰面,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唉,一个人的命——
自北向南走出四五十米后,就来到大马路北侧了。
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大马路东南一两百米处。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学校及其周边地区,倒也清静。尽管脚下像是缚着大沙袋,步履艰难,梁晓刚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来回,碰上熟人的机会,不会太多。人家都是幸福的人,我又何必遇见他们呢?这枚苦果这杯苦酒,就自己默默咽下去吧。或许,光看温度,也还说不上最冷;只是我的心,这十多个小时以来,就一直泡在冰水里,那寒冷,也已是透心彻骨了。这个时候,我不过12岁,哥哥大我两岁,两个妹妹分别是10岁、8岁,这样的日子,以后,以后——
“以后”的情景,失魂落魄、肝肠寸断的梁晓刚一时也想象不出来;不过,树下的那一车木料,他和他的哥哥,还是咬着牙,用手推车,运回家里了。
数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梁晓刚跟在棺木后面,前往墓地,送父亲最后一程。
不错,是最后一程,一旦棺木入土,在他的眼前,有关父亲的一切,就再也看不到了,就只能想象,就只能回忆了。人们常说的阴阳两隔,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