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或许还真像飘在天空中的一片云。
多年以前,跟随着他的姐姐,我爷爷背井离乡,来到了百里之外的这条小街上。
多年以后,我时常会这样想,当初,这姐弟俩如何会来到这小街上呢?
我的故乡,或者说我的老家,对我来说,早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就像夏日黄昏那远去的晚霞。我的姑奶奶来到小街上之后,嫁给了一户杨姓人家,也算是托付终身了。我爷爷就跟着他姐姐,做点零活散工,以求温饱。有一天,姑奶奶这样问道:“兄弟啊,你还想回去吗?”爷爷想了想,回答道:“我,我不想回去了。”
姑奶奶微笑道:“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勤快一点,想办法在这儿安家落户。”
爷爷点了点头:“嗯,就这样了——”
现在想来,我的故事,其实就是从姑奶奶与爷爷的这番对话开始的。因为,如果当初我爷爷执意要走的话,以后这世上就算有我,恐怕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人生的大幕,就在不经意间,悄然拉开了。要说如果,这“如果”又将从那儿开始呢?
留在小街上的爷爷,在姑奶奶的帮助、扶持下,安营扎寨,娶妻生子,就此定居下来了。而我,已经是这小街上的第三代。好几个月之前,我跟随伯伯,回了一趟老家。下了火车后,沿着一条石板路,一路往东南方向走去。那石板路,光滑、透亮、古朴,路的两侧,竹树环合,野草闲花摇曳多姿;更北边,长龙似的群山绵延无尽。这十多分钟的路程,倒有点像是要去探寻世外桃源了。祖屋,就在群山脚下,青砖碧瓦,庭院环抱,甚是古朴典雅。
如果要赶圩,就得自北向南穿过铁路,再走上半个多钟头,不甚方便。
几天的故乡之行结束后,暮色苍茫中,我和伯伯坐上一列货车,返回百里外的小街。
离开故乡是为了回家,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清爽的大风,透过无边的黑暗,将车厢吹得扑扑直响,我想起来了:多年以前,故乡只会更加闭塞、落后,前景有限。柳州,向来有桂中商埠的美称,我的故乡,位于这桂中商埠东北约一百公里处;而小街,在柳州西北约三十公里处。哪个地方更有发展前途,不言自明。不难想象,当年爷爷作出决定,是经过一番思索的,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在小街上定居后,爷爷也曾返回老家,将祖上的两处遗骨也搬来了。祖上的那两个坟墓,如今就在小街北边的山上,距今已有好些年月了。据我母亲说,当年安葬时,姑奶奶所在的杨家,悄悄做了些手脚,使得杨家日渐兴旺强盛起来。这是不是无稽之谈,我不便妄下结论,不过,杨家后人更风光些,倒是事实。比如说,我大表伯(姑奶奶长子),就是省城里一位权高望重的大人物,很给街上人长脸的大人物,让不少人自惭不如的大人物。
追忆这些陈年往事,是不是有点无聊呢?
其实也不尽然,人生在世,并不是一片漂在水上的、无根的浮萍。
当然,我所能说上几句的老家,只是我曾经踏寻过的老家。我爷爷的的老家,恐怕是远在山西或陕西的某个地方。作为梁家的媳妇,我母亲时常自豪地说起梁家的祖上曾经中过探花的故事。其实,天下姓梁的人有的是,中过状元探花什么的,也不足为奇。我倒是想知道,到了我们这一代,以后究竟还能考上怎样的学校?
如果不是阿豹问起我父亲的病情,如果不是刚才做了一个有关小王的梦,如果不是放暑假了不用起早了,我还会如此思如泉涌吗?
唉,父亲这一生,难免让人一言难尽、唏嘘不已啊!
前些时候,无意中看到了鲁迅先生这样的几句话:“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弦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鲁迅先生啊,你的愤激与苦涩,我也能够理解,甚至有某些同感。只是,如果说中医是“骗子”,难道西医就全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我的郁闷和苦涩,恐怕将不在你之下。
父亲的病因,又该从何说起呢?
作为一名民办教师,父亲的脸上,写满了辛劳与坎坷。学校方面,忙不完的上课、备课,批改不完的作文、作业、试卷。多少次从梦中醒来,我看到父亲扶坐在书桌前,挑灯辛劳着?母亲在生产队里劳动,整天劳碌奔波,父亲也要在工作之余忙点自留地里的活路,有时还要跟我母亲到远处的山上岭上砍柴。常常是这样的,天还蒙蒙亮,父亲就挑着水桶到菜园里忙去了。大汗淋漓的回到家,连早餐都顾不上吃,就要赶往学校去上课了。于是,我和哥哥就按照母亲的吩咐,送早餐到学校去。当我和哥哥来到父亲的办公室的时候,多半是见不到人的。他的同事这样说道:“你爸爸上课去了,就先放在办公桌上吧。”我和哥哥也忙着回班上上课,也就只能将饭盒放在了桌面上。中午放学回家,父亲也时常要先去浇菜。回到家时,离下午的上课时间也就不远了,只能匆匆扒两碗饭;而他的下饭菜,常常只是一碗白菜汤。这就是我的父亲,永远神采奕奕、步履匆匆的我的父亲,永远忙得像陀螺的我的父亲,永远将工作与家庭挑在肩上的我的父亲。
也曾转正过,后来又说不算了,我的父亲,只能再次扛起那厚厚重重的教材和复习资料,在忙完本职工作和家务之余,挤出时间,复习备考。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一次,父亲没能通过这最为关键的人生关口!面对着这样的结果,我的父亲,还能再说什么呢?
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
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真是这样吗?具有择优录用的选拔式的考试,失意者只会比过关者,多得多!有时,我忍不住这样想,考不上也就罢了,怎么连身体也弄垮了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让人苦笑不已的至理名言啊!新时期到来了,扛锄头弄犁耙,也是可以衣食有着落的啊!而我的父亲,却成了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者、失败者,而且,没了重整旗鼓的机会。唉,父亲一生忙忙碌碌,最终又忙出什么来呢?
父亲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好几年。
我最郁闷的,倒不是父亲重病缠身这件事;而是,我一直都不能说清楚,我父亲到底患的是什么病?!这几年,忙完农活之余,母亲就带着我父亲,往省城、市里、县城的医院跑。甲医院说这是操劳过度休息一阵就好了,乙医院说此为神经衰弱,丙医院则认为是风湿骨痛。只是,打针吃药调理之后,钱是花去了不少,病可没除!鲁迅先生,这些都是二十世纪正规的医院,是你所推崇的西医。一次次的失望之余,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至于中医,也请过看过一大把。每次回来之后,家里就会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儿。然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甚至,也不妨这样说,一日重似一日。
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说出了文学形象的丰富性与多义性;只是,一千个医生眼里就有一千个病人(是面对着同一个病人!),又表明了什么呢?
对症下药是治病的关键,如今,“症”究竟是什么呢?一个“药”字,又何从谈起呢?
我,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法可想。
惭愧,这样的病,让他们为难了。这世上,还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大幕背后,究竟还掩藏着什么呢?我能够说清楚的事情,其实很有限。
别的可能性,还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