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宾客不明就里,皆起身看着庞博。
后者负手直立,除了看了看侧面竖立的绣青松仙鹤的落地屏风外,皱眉不语。
那小厮也是一愣,轻轻抬起俯低良久的头,疑惑提醒道:“总督?”
这边老夫人见气氛不对,也立马朝庞博道:“博儿,既有客来,岂有不迎之理?”
闻言,庞博忙向老夫人拱手一礼:“是,儿这便去看看。”而后吩咐庞敬宇陪在老夫人身侧,这才大跨步而去。
离去时,眼神状似无意又扫过那屏风一眼。长空跟着斜眼一瞟,因着在老夫人身侧不远,角度刚好透过两扇绢锦衔接的地方,看向了内里,果然大有乾坤呐。
若长空没估错,里面那位,便是扬言被扣留却一直不见其踪的晋王殿下澹台奉戟了。
再说众人看着主人家那神色,莫非来客还有得说道,此番来做客的不是凌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安淮线附近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个心里没有点弯弯绕,这好戏可不能错过了,机会当然也不能错过。
于是大家浩浩荡荡,跟随总督大人的步伐,直奔正门而去。
正门口,成姓先生白衣长衫,长发半束,手执折扇,一副洒脱飘逸的模样。身边跟着几个人,也都是布衣普通的样子。庞博一到,也不等主人说些客套话,他们便开口了。
“久仰总督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成先生淡淡拱手算是见礼,说着恭维话,可是从眼神到礼仪,可都不是那么回事。
“成先生客气,却不知庞某是何时与阁下结交的?”
成先生闻言轻笑,言语越发温和起来:“来此众人,不都是仰慕庞总督大人英明神武而来么?”顿了顿,又道:“在下诚心送礼,总督难道不请我进府一坐?”
就怕你不肯进来,庞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人迎了进去,刚进得二门,便碰到了赶来的众人,他们一脸关切好奇。
“成先生何许人,来送何礼?”
“总督亲自相迎,来者到底是何身份?”
。。。。。。
这边长空一路走来,守卫看似松散,实则步伐身法颇有讲究,手持长枪背负长弓,目光如炬盯着四周,严阵以待啊。
眼看过了二门便要往内部而去,长空发扬文人的好奇精神,上前大赞道:“成先生身姿飘然,想必所带礼物也非凡品,何不就在此让我等一饱眼福开开眼界?”
瞧着那人摆出一脸向往的神情,澹台呈遇内心只有两个字,胡闹,那眼中一闪即逝的狡黠灵动,却让他心中一软。
众人觑着成先生几人,除了他手上的折扇,非凡之物,在哪里呀,诶哟好想看看啊,然后一同附和长空:“诶孔先生所言甚是啊,我等凡俗之人,也想大开眼界。。。。。。”
附和的开始者,当然是长空事先安排好的。庞博冷眼看着这场戏,心中却也计较起来。今日破坏母亲寿宴已是不敬,此番能避开她眼自然最好。何况自己与那人多番合计,早已将庞府布置的天衣无缝,你既进得此门,谅你天纵奇才,带几个小鱼小虾,也插翅难飞。
庞博却忘了早该前来换岗的暗卫军,只琢磨着如何将眼前人一网打尽,殊不知,好戏,已然换了操控者。
望着远处正堂的方向,庞博默默给母亲赔罪。也罢,所有的一切,便在今日结束吧。
“那成先生便亮出你的礼物,让庞某与众人一睹为快吧。”
“如此,诸位,可看好了。”成先生右手执扇轻敲着左手掌心,两字一顿的说完,不待众人领会其话中深意,刷的一下便打开那柄折扇,悠悠扇起来。
那边看客们听他说完,眼看着他开扇轻摇,正待询问,蓦地却都惊在原地。只见那从未展开的折扇上,白底黑墨,只四个大字:状告庞博。
此时,临近二门这块平日只做通行之用的地方,熙熙攘攘站着庞家前来祝寿的宾客,中间围着的是庞博与成先生几人。四周安静得呼吸可闻,只有成先生白衣执扇轻摇的声音,一下下似打在了众人惊诧的心头。
“什么?成先生要状告庞总督,是何缘故,是何道理,是有何意?”不得已,众人显然被惊得不轻,老夫人做寿,竟然要在别人家里告别人的主人,这主人还是此间最有权势的领导者,在百姓与官僚阶层口碑都不错,什么意思?几个意思?于是长空又当了一回出头鸟,将众人拉回现实。
这时,成先生身旁的一个布衣短打,黑脸憨实的男子突然上前,咚的一下跪在地上,面向北边,诉说着告状之情。
“众位大人在场,请为小民做个见证。小民名叫肖二柱,凌州府长源县肖家村人。一年多前,凌州府衙征民工前往修筑安淮大坝,我与我同乡毗邻几个村的好些汉子都应征去了,原想着官府修大坝,工钱能够高些,我们也指望这血汗钱养着一家老小。可是,一年多来,自打去修筑大坝,我们却从未回过家,那管事大人监工等人更是承诺已将我们的工钱送与我们家人,说工期耽误不得,非得要把大堤修筑完工才能回家,我们乡野村民,本就是憨厚的农家人,也就信了。可是一天天的,监工管事越来越严苛,动不动便鞭打踢踹,每日三餐也渐渐难以饱腹,我们生出疑惑,有人难以忍受感觉被骗了,便叫嚷着要回家,要给个说法,监工管事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人拿了便走,还说余下的人若也闹事,便是同样下场。我们哪敢与他们硬碰硬,无意间听守卫提起,庞总督似乎在干什么大事,克扣了好些公款,早已不可能给我们发饷银,还说大坝一修好,便要让我们这群人神不知鬼不觉消失。”
说着,肖二柱的面色从愤然到恐惧,他匍匐着上半身,颤着声音哽咽道:“众位大人呀,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大多还说家里的顶梁柱独苗子,这百来号人,若是说没便没,可让家里怎么过啊。我们心里害怕啊,这凌州城,那是庞总督说了算,着许多年来,他的威名也是响当当的,我们本也不信他会如此对待他的百姓。之后,大伙儿掩护我们几个拼了命逃出来,去往凌州府衙,衙役们一听我们的来意,便要上前羁押,说是诬陷二品命官,罪不可恕。我们粗野乡民,哪里晓得这些,若不是遇上成先生,我们可就含冤而死啦。”说完向成先生一拜,便趴在那里不起来了。
众人窃窃私语,看看庞博,又看看肖二柱,最后目光落在成先生的折扇上,不禁唏嘘,难不成,这叱咤凌州的地头王,要改姓了?
庞博倒是异常淡定,他沉声开口,犀利的目光落在肖二柱身上,后者感到如芒在背,那来自上位者的威压之势,硬生生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过他依旧一动不动,只因无来由的信任。
“庞某自信,在凌州,还是称得上爱民如子,你又有何证据状告于我?”
话音方落,便响起啪、啪、啪的掌声,成先生合上扇子,一副称赞不已的样子。
“那是自然,庞总督的苟勤院终年屹立不倒,凌州乃至凌州境外的百姓,谁不交手称赞一番。不过,”说着,他突然顿住,放眼望去,隐隐可见远处侍卫右拳击左掌的手势,众人疑惑,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
他却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肃声说:“不过,苟勤院孤立于庞府一隅,难免孤寂,总督大人的晚年,在下建议,还是与木栏铁索为伴相宜。”木栏铁索,那是牢狱中的常备之物。
那些官员还是抱着看戏的态度,没一个出面表示要查清此事,长空无奈,只好和他演起双簧,开始搭腔。
“诶,那成先生,你有何证据吗?此事事关人民饷银,还有庞总督声誉,非同小可,你可有实证?”
“方才肖二柱也说了,安淮水线一直是庞总督主管,如同黑买卖似的修筑工地,断不会空穴来风。再者,凌州是凌王封地,听闻最近凌王急需钱银,那克扣粮饷,可就发人深思了。”
“空口无凭,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编的?”
“要证据,可以,”说着眼风扫向旁边,一个黑壮汉子上前呈上一物事,长空忙双手接过,一方葛布,展开,是一封诉状,除了诉词,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还有红指印,浓烈的血腥味涌入鼻端,长空轻轻皱眉。
“联名上书啊,这这这,总督大人,不会真是你干的吧?”
众人鄙夷,问那么直白,傻子才承认嘞!
“那是栽赃!”属下甲。
“那是陷害!”属下乙。
“血口喷人!”属下丙。
“胡说八道!”属下丁。
。。。。。。
忠心的下属反驳,庞博却静静站在原地,神情晦涩难懂,却好似那边争辩的与他无关。
“诶诶,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啥,啊,鞭打,踢踹,恐吓,威胁,诈骗,哦,最后是赶尽杀绝,灭口消失,”长空边说边一一传阅,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进,继续道:“太惨啦,太血腥太暴力了,这都什么事啊,简简单单修个堤坝,怎地还闹出人命,你说说,说说,这事,搁你身上,你愿意吗,你屈服吗,啊,你们看看清楚,血手印啊,若不是亲身经历,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们会孤注一掷吗,能写出这催人泪下、耸人听闻的诉状吗,”说着又绕了一圈,“遇着这事,你会不会奋起反抗,你会不会拼命抵挡,啊,会不会,会不会,你就说会不会,啊,当然会啊,”说着还向成先生眨眨眼睛,好像在说对吧。
最后,长空高声下结论:“所以,鄙人提议,查,使劲查,往死了查,查他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