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两人已到近前,同时滚鞍下马,跪在元熹和钟媺马前。元熹心中一紧不等二人请安,急急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那福德毕竟是府中老人,见过多少大阵仗,此时虽然着急,却仍能从容回话:“王爷宽心,老祖宗万安,太妃和侧太妃万安!只是……”说着抬头看了看钟媺,“今早接到消息,侧妃外祖家姜老太爷……刚刚仙逝了!太妃知道王爷和侧妃这两日便要进城,特地派奴才陪同姜府家人前来迎候……”
“小姐!”那身穿孝衣的家人向前膝行两步,“老太爷……老太爷……薨了!”说罢匍匐在地,放声痛哭。
钟媺的脑子轰的一声,接着便是一阵眩晕,险些跌下马去,慌得元熹急忙去扶。钟媺在马上略稳了稳心神,并不说话,扯了扯缰绳,拍马便走。脱兔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轻嘶一声,如离线的箭一般窜了出去,等到元熹匆匆嘱咐家人几句,催马去追时,一人一马已经入城。
此时的京城街头正是一天当中最繁华的时刻,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饶是脱兔有灵性,也有几次不是马儿险些伤了行人,就是钟媺险些跌下马去。
可是钟媺无心关注这些,她的脸色惨白,目光呆滞,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敢相信,武艺高强、身强体健的外公会忽然薨逝;她也不肯相信,那个从小教她诗词歌赋,带她游山玩水,听她诉说成长的烦恼,给她讲人生道理的外公就这样突然之间离她而去了!
她想要尽快赶到姜府去,她希望当她推开那间古朴又精致的书斋房门时,外公会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上,从不知道哪本书中抬起头,立即挂上宠溺的微笑,促狭地说一声:“呦!小机灵鬼来了!”她甚至在几天前还预想过这样的场景——等她回到王府,向老祖宗和太妃请过安,再入宫拜见了皇后,就叫母家派人接她回去小住,到时候,她会带上特意挑选的礼物,去看望他,给他讲‘小机灵鬼’第一次没有外公陪伴的旅途,向他炫耀奉旨前往甘郎刺探敌情的种种经历,告诉他曾在甘郎偶遇了师父师娘,同他谈谈元熹,问他日后该怎样面对钟媛……
脱兔轻嘶一声停了下来——她们冲撞了京城府尹的官轿,轿首的差人手执执事,大声斥责她们赶快让路,可惜脱兔听不懂——或许它只是假装听不懂,昂着头在原地来回踱步;而钟媺听不清——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四处白茫茫的积雪,她的耳朵听见有人在嗡嗡地讲话,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也懒得听清。
她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姜府去,可是眼前这队人马啰里啰嗦讲个不停,拦着路就是不肯让开!她等不下去了,她知道脱兔的本事,她伏低身子,轻轻捋了捋马鬃,打算硬闯;差人们也已看出她的意图,言辞更加激烈。后边一位骑马的差人显然早已不耐,嘴里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越众而出,举起手中马鞭,朝钟媺劈头盖脸抽去。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马鞭凭空出现,如灵蛇般缠住那差人的马鞭,跟着轻轻一甩,那差人不但马鞭脱手,连虎口也险些被震裂。差人恼羞成怒,正要发作,队伍中早有人认出元熹,慌忙跪下请安,跟着便让出路来。元熹冷哼一声,拉过脱兔缰绳,催马扬长而去。等到府尹得到消息,从轿中出来,元熹和钟媺早已不见踪影了。
有了元熹护驾,一路上顺畅了许多,不一刻两人便来到姜府门前。只见府内灵棚高搭,哭声震天。钟媺一见灵棚,心中大恸,下了马跌跌撞撞向里便跑。不防迎面和一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姨母,也是接到消息,刚刚赶到。娘儿两个禁不住悲从中来,抱头痛哭。后边丫鬟婆子连连劝解,服侍着到后宅去换孝衣。
元熹一直目视着钟媺进了后宅,方才转身,来到灵堂,以门婿之礼,三拜九叩。唬得灵前孝子连连阻拦。大老爷姜颍颐更是匍匐在地,颤声道:“王爷前来吊孝,臣等感激不已,只是万不可行此大礼,乱了君臣纲常啊!”
元熹扶起颍颐道:“大人不必惊慌,姜府世代皇商,身份煊赫,连当今皇上也对姜府礼让有加,姜老太爷乃是长辈,何况我与贵府也算沾亲,死者为大,本王跪拜外公,没什么不妥。”
颍颐闻言,内心稍安,嘴上却仍然谦道:“话虽如此,但媛、媺二女毕竟只是王府侧妃,王爷行此大礼,叫臣等如何敢当!”
元熹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提,又温言劝慰一众孝子节哀,就听外边又有宾客前来吊孝,颍颐等人告罪出迎。
忽见灵前站起一人,走到元熹面前,盈盈下拜道:“多谢王爷前来拜祭外公!”
元熹定睛细看,原来正是钟媛,只见她披麻戴孝,鬓边簪一朵白花,脸上脂粉未施,双眼已哭得微微红肿,看上去却比平日里更加惹人怜惜。
元熹扶起钟媛,柔声道:“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分内之事,我瞧你眼睛都肿了,逝者已登仙界,你要节哀!”
钟媛自从北地回到王府,除了给长辈请安或是合家一同用饭,其它时间鲜少见到元熹,更不必说这样的软语安慰,禁不住心中一酸,眼圈又红了起来。元熹却当她是思念外公,轻轻叹了口气道:
“姜老太爷溘然长逝,连你尚且如此悲伤,媺儿自小在外公身边长大,此时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伸手轻轻扶着钟媛肩膀道:“这里不是王府,内外有别,我进进出出,有诸多不便,你是姐姐,一会儿见了媺儿,要多多照顾她,劝她少哭!”
元熹此言一出,钟媛瞬间心冷,将脸一沉,冷声道:“是啊!她才是太太真正的女儿,外公生前也最疼她!我一个庶出之女,我哭什么!她在钟、姜二府,一向最得娇宠,要哭要闹,哪个管得了她!王爷若不放心,大可自去宽慰,我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况且我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去管她!”
元熹自悔失言,知道刚才那番话必定伤得钟媛不浅,老老实实受了人家一顿抢白,脸上讪讪的,不好再对钟媛说什么,只好转向一旁的锦绣道:“你家小姐身子本来就弱,从前在北地又受过风寒,如今已是冬天,你要细心照顾她,缺什么,只管告诉瑞保回府去取,千万不要再病了。”
锦绣脸上也不好看,勉强回道:“多谢王爷记挂,奴婢自会全力照顾,只是风寒事小,心寒事大!王爷既知道小姐曾在北地受过风寒,难道不知道她一个娇滴滴的将府闺阁,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去北地受苦?这些年来,小姐的确身上不好,只是这药却只有王爷一人开得!”
说罢,转身对钟媛道:“小姐累了,奴婢扶您去后边歇歇。”
元熹目送着钟媛主仆的身影,暗暗吐了吐舌头,心中暗暗称奇——怎么钟府的丫头个个如此伶俐,倒比主子更不好惹!
此后七七四十九天,姜府里开丧、举哀,请僧道超度、打醮,每日里人来人往,哀声动天。元熹除了上朝理事,其余时间全在姜府,钟媺更是守孝尽哀,甚而至于面容憔悴,形销骨立。
元熹默默看着,虽然暗自心疼,但明知钟媺与外公感情最深,伤痛哀思也是人之常情,因而也不好去劝,只是嘱咐玉蟾与福子好生照料,又命家人每日送来换洗衣物与日常用度,以备钟媺不时之需。钟媛自那日与元熹辩白几句,后来索性赌气不再相见,只是每日里眼瞧着元熹照顾钟媺,事无巨细,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完全忽略,每每气苦流泪,旁人见了,也只当她是思念外公之故。
转眼丧礼已毕,死者入土为安,众人又都大哭一场后纷纷各自归家。元熹亦为钟氏姐妹备好马车,先扶钟媛上车,转身又来扶钟媺。钟媺仿佛木偶,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听着元熹的安排,机械地登上车去,正要挑帘入内,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晃,跌下车来。好在元熹眼疾手快,急忙伸臂接住,再去看时,钟媺已是二目微闭,牙关紧咬,昏迷不醒。
钟媺这一昏,吓得玉蟾和福子都慌了手脚,一个喊侧妃,一个叫小姐,忙忙地去掐人中,乱了好一阵却不见钟媺醒转。元熹无奈,示意众人别吵,将钟媺抱在怀里,轻轻摇了摇,呼唤了两声,见她仍没有反应,命瑞保重新拉过一辆马车,将钟媺主仆送上车去,自己亲自驾车要走。
钟媛原本在车上冷眼瞧着,忽见元熹要撇下自己,急得从马车内抢出来喊道:“王爷!你要到哪去?”
元熹这才想起钟媛,回身说道:“媺儿晕过去了,想是这几日忧思太过,我带她去找大夫,自有瑞保送你回府!”说罢打马疾驰而去。
夜深了,钟媛犹自未睡,只斜靠在榻上,望着门口出神。门“吱呀”一声开了,云绫走了进来,与锦绣对视一眼,脸上写满无奈。钟媛似乎早就知道结果,也不去看她,淡淡道:“还没回来,对吧?”
云绫小心地点了点头,“奴婢去伴云居问过了,二小姐始终没有回来,又托一位小厮去王爷外书房问过,连瑞保也不知去向了。”钟媛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云绫觑着钟媛脸色,又道:“回来的路上,奴婢遇到了郁总管,他说王爷派人回来吩咐,这几日有事去城东别苑找他……郁总管……知道您担心二小姐,劝您不必过度担心,当心身子,早些休息……”
“担心?”钟媛再次扯起一个冷笑,“我这妹妹不知比我能耐多少,哪里需要我去担心!”
半晌,又接着说道:“自我嫁到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两个最清楚不过了……”
两个丫头想起往事,也觉得心酸,锦绣轻轻走到钟媺身边,柔声道:“好好地,又提那些做什么!王爷那样的性子,今天对张氏好,明天对李氏好,哪里有个定性!这些年一向如此,小姐何必次次理会!”
“从来没有定性,如今遇到了她,偏偏就定了,”钟媛瞟了锦绣一眼,“近来,你可听说王爷又去过哪个青楼妓馆?”
“如此说来,小姐更该高兴才是,您从前不是常担心王爷作践坏了身子?何况您和二小姐毕竟是亲姐妹,她受宠,岂不比旁人受宠对您更好些儿!”
“是啊,同是亲姐妹,王爷视她那样如珍如宝,对我可曾拿正眼瞧过!”
“小姐想多了,王爷再荒唐,对咱们也不曾亏待,何况如今有二小姐时时劝着,日后只会更好过……”
“好过?放着好好地正妃不做,只肯做侧妃,赚够了贤良的名声,却又日日霸着王爷!每日摆出一副谦让的姿态来,把你们这些人哄得团团转,到头来呢?还不是当着合族亲友的面拐走王爷,撇下我在那丢尽脸面!说也奇怪,别的女人跟王爷出门一趟,必是有去无回,怎么轮到她,出去那么久,就偏偏不死?”
说到此处,钟媛脸上忽然现出狠厉之色,这在从前从未有过,看得两个丫头心中一寒,双双打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