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嘉禾和唐静茵从青龙湖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心情都不轻松。宁嘉禾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个‘变’数,是绝对存在的。万一出现意外,后果难料啊。现在‘鹤顶红’感觉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这更是雪上加霜的消息呀。”
唐静茵说:“这个‘鹤顶红’极其敏感,他的预感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说得对。‘鹤顶红’面临的情况可能很麻烦,那个刘前进可能把逮他的套子都下好了……我们的行动要慎之又慎哪!另外,‘鹤顶红’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
唐静茵盯着宁嘉禾:“莫非他想让你回去指挥暴狱?”
宁嘉禾点点头。
唐静茵忽地站起来:“开什么玩笑!你以为共产党的监狱是锦屏镇的大车店吗?让你进出自由?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静茵,你冷静点。”宁嘉禾拉着唐静茵的胳膊让她坐下。
“我冷静不了!”唐静茵一把推开宁嘉禾的手,“嘉禾,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英勇,特别伟大?”
宁嘉禾耐心地说:“静茵,一场大战、一场恶战马上要开始了,我宁嘉禾何尝不知道我们面临的是多大的凶险,所谓英雄末路—你我现在正是英雄末路,这是最后一搏啊!静茵,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可是新锦屏监狱里的那些人,没有人组织是成不了气候的。他们过去的情况我不知道,经过共党这一年多的赤化,他们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更是谁也摸不透啊。要想把这盘散沙聚到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
“嘉禾,你这样说我更不敢让你去了。既然他们可能被共党赤化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万一暴狱失败,你出不来怎么办?”
“杀身成仁,效忠党国!”
“嘉禾,你要是为我考虑,什么效忠党国的话你就往后放放再说!”
宁嘉禾面色阴冷:“你变得越来越胆小了!为光复大陆,我早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唐静茵突然声嘶力竭:“得了吧,你我一天到晚窝在这山沟里,跟下地狱有什么区别!”
宁嘉禾不认识似的看着唐静茵。
唐静茵滔滔不绝:“我辛辛苦苦冒死把你救出来才几天,你又惦记着‘二进宫’!你想过我没有?你想过我还是你老婆没有?你不在的时候,我成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可在手下面前我还得装作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我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你知道吗?天到这般时候了,你我在山沟里窝到哪一天都不知道,我们还唱那些高调给谁听?让你的党国大业见鬼去吧!我现在就想跟你在一起,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天天晚上睡觉还得把手枪上膛放在枕头边上!”
宁嘉禾盯着唐静茵,他的目光从唐静茵脸上移到桌上那张唐静茵的素描上,盯着看了许久,他沉重地将素描翻扣在桌上……
唐静茵知道,宁嘉禾现在是去意已决,她已经断难改变他了。
宁嘉禾确实去意已决。他在大厅里召集了土匪们,就是想把唐静茵托付给他们,自己好轻装上阵。
宁嘉禾看看坐在一旁的唐静茵,她显然还没有从对自己的怨恨中解脱出来。
宁嘉禾用目光巡视着众匪,半天无话。
花子说:“请特派员训示!”
宁嘉禾沉吟片刻,说:“本来,我准备了一堆给弟兄们鼓劲的话。现在,我不想说那些大话、空话了。我就跟弟兄们唠唠心里话吧。弟兄们跟着我,跟着唐司令坚守到现在,真的不容易,真的……让弟兄们受苦了!在此,我给各位鞠一躬—”
宁嘉禾对肃立的众匪深鞠一躬:“我们的苦,我们的难,蒋总统都给我们记着。现在,大家还要再苦一阵,再难一阵,过了这个难关,我们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花子带头高喊:“效忠党国,杀身成仁!”
众匪们跟着喊:“效忠党国,杀身成仁!”
宁嘉禾示意众匪们安静:“我不在的时候,弟兄们跟着唐司令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真的不容易。这几天,我得出趟门了……”
众匪们交头接耳。
宁嘉禾说:“弟兄们放心,这次我出门是有备而去,你们只要听从唐司令的调遣,我们拿下新锦屏农场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到时候,我向蒋总统给各位请功!”
众匪鼓掌。
宁嘉禾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唐静茵:“我这个人佩服的人不多,佩服的女人就更少。可我今天当着诸位说句心里话,我今生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们的唐司令。此刻,我最放心不下的女人,也是你们的唐司令!”
花子喊道:“特派员,你放心吧,有我们在,就有唐司令在!”
众土匪们齐声喊:“有我们在,就有唐司令在!”
宁嘉禾动容地说:“谢谢大家鼎力相助,宁某心领了!我和唐司令都是黄埔军校出身,‘亲爱精诚’是黄埔最重要的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是黄埔最重要的传统;‘明礼义、知廉耻、负责任、守纪律’是黄埔最重要的精神!临别之际,希望我们大家以此共勉!”
众土匪们热烈鼓掌。
唐静茵转过脸去,眼里闪着泪光。
宁嘉禾拍拍花子的肩膀,走去。
唐静茵看着走去的宁嘉禾,犹豫了一下,跟过去。
回到屋里,两人都沉默不语。
宁嘉禾打开留声机,《献给爱丽丝》的舒缓旋律飘荡而出。音乐中,宁嘉禾将那张翻扣在桌上的素描拿起来看着,摆在桌上。
一双手环抱到宁嘉禾腰际,唐静茵将脸伏在宁嘉禾后背,眼里闪着泪光。
宁嘉禾抚摸着唐静茵环在腰际的手,轻舒一口长气,呆滞的目光里,五味杂陈。
关晓渝没有想到,冯小麦也有不听话的时候,而且犟得厉害。因为刘前进不在办公室,她接了电话后来找冯小麦,让他把刘前进挂在墙上的那张新锦屏监区分布地形图拿下来送给军分区,程部长等着急用。不想冯小麦却不答应:“还是等场长回来再说吧。”
关晓渝不解:“怎么了,不就一张图吗?场长回来也不能不给程部长送去呀。”
冯小麦抬头看看地形图:“不行不行,他跟我说了,他不在屋的时候,这屋里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天王老子也不能动!”
关晓渝无奈地笑笑:“小麦呀小麦……刘场长他调教出的人,怎么个个都这样啊……”
关晓渝正要走,刘前进进来了:“你们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小麦这回可立了大功,等会儿,你跟刘场长详细汇报一下。”关晓渝拽着刘前进来到地形图跟前,“程部长刚才来电话,叫咱们给送一张最新的新锦屏监区分布地形图,说是排兵布阵用。我想让小麦把这张图送去,他说不行,非得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刘前进笑起来。
关晓渝说:“你还笑?程部长那边急得火上房了!”
刘前进打开铁卷柜,拿出一卷图,又指了指墙上的图:“程部长要按那个图排兵布阵,可就乱套了。唐静茵、宁嘉禾他们攻打新锦屏的方略,都是照那张图下的单子。”
刘前进把地形图在桌面上展开。
“这两张图不一样?”
“你自己看看。”
关晓渝看看桌上的图,又看墙上的图,恍然大悟。转头看冯小麦,冯小麦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刘前进问:“侯仲武有新动静了?”
关晓渝说:“他能闲着吗?他说有要紧事等着向你汇报呢。”
刘前进疑惑地问:“汇报什么?”
“他说最近十六监区附近经常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他可能是要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吧。”
“那我就先洗耳恭听,研究研究他的狼子野心。”
往外送关晓渝的时候,刘前进说:“我还是那句话,侯仲武现在是一条死狗,他的小命攥在我们手上,随时都能逮捕他!这个‘鹤顶红’如果对你龇牙咧嘴,你可以击毙他!”
关晓渝点头:“这个分寸我把握吧。”
到了场部大院门口,刘前进说:“我这就去十六监区看看,侯仲武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再摸摸苟敬堂的死和这个‘鹤顶红’到底是什么瓜葛。”
刘前进一到十六监区见到侯仲武,就问:“医院那边,苟敬堂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侯仲武说:“是急症,医院那边也没有个明确的说法。”
监区里响起放风的铃声。
犯人们陆续走出监舍。
刘前进和侯仲武站在门口朝操场上望着。
“最近几天,犯人们有什么异常吗?”
“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别的监区怎么样我不敢说,十六监区可是铜墙铁壁,保证让他们一个个老老实实。”
“过头饭能吃,过头话不能说啊。十六监区是铜墙铁壁,那裘双喜、郑运斤上次越狱是怎么回事?还是要小心点。”
“是,是……”
刘前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晓渝同志说,你发现十六监区附近有些异常情况。你说详细点,怎么回事?”
侯仲武兴奋起来,一五一十地说了半天。他说的时候,刘前进一言不发,先是低头踱步,而后,直盯盯地看侯仲武,一看又是半天。
侯仲武这个时候虽然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但心里开始打鼓了,鼓点挺急,越来越急。这个刘前进,他在想什么呢?
“老侯,我发现你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刘前进突然说了一句言不及义的话。
侯仲武被说糊涂了:“什么不一样?”
“你这位老同志,觉悟就是高,不是一般的高。赶上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表扬表扬你。”
“不用不用,这是应该的。”侯仲武的“鼓点”这才慢慢松缓下来。
“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不能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最近程部长老是催我去党校学习,你说咱们新锦屏眼下的事儿这么多,我哪有心思去学习啊!不去吧,程部长不答应,好在咱们农场还有你这样既有工作经验又有理论水平的老革命。”
“刘场长,你言重啦。”
“客气什么?你要啥也不是,晓渝也看不上你呀。”
侯仲武笑了:“过奖了,刘场长。”
刘前进摆摆手:“‘十一’国庆,北京的首长来视察咱们新锦屏的工作,十六监区这边肯定要过来。这样吧,把一中队调给你,加强十六监区的保卫,不能出现任何问题。遇到紧急情况,你可以自主指挥一中队。”
“谢谢刘场长。”侯仲武站住,很正式地向刘前进敬了个礼。
这时,一个战士跑来:“报告监区长,场部来电话找你。”
侯仲武犹豫了一下。
刘前进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侯仲武跑去。
远处,小痦子朝这边走过来。
刘前进摆了下手:“小痦子,过来过来。”
小痦子走来。
刘前进背着手:“我问你,跟你一个监舍的苟敬堂怎么死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说是送到医院死的。之前,他见了侯监区长,说是要立个什么功……”
正在和别的囚犯下棋的郑运斤朝刘前进和小痦子望去。
侯仲武小跑着从监区办公室赶回来。
刘前进盯着小痦子:“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人!要是敢给我想歪的整邪的,别说我不客气!”
小痦子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侯仲武呵斥小痦子:“又跟刘场长胡说八道是不是?”
“我哪敢呢监区长。”小痦子嬉皮笑脸地走开。
侯仲武笑着说:“是晓渝,没什么事,说结婚的事……”
刘前进往外走:“老侯,你是老同志了,说到归齐,你这里的工作我还是最放心的。十六监区这边儿,我可就指着你啦!”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
凌若冰注意到柳春燕这些天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她和鲁震山的关系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好好的一对苦命鸳鸯,他们现在这是怎么了?
晚上,三个人坐在诊所小食堂里吃饭,柳春燕目光呆滞,机械地嚼着干粮。
凌若冰看着她问:“燕子,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柳春燕低头扒饭。
“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有心事。”
鲁震山的神色不自然起来:“我……我去倒碗水。”
鲁震山走出去。
“燕子,到底怎么了?”凌若冰又问。
柳春燕抽泣起来。
凌若冰急了:“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他不想和我成亲……他说他有病……”说着,柳春燕哭起来。
“为这事啊!有病就治嘛,守着个诊所,什么病治不了?”
柳春燕哽咽着说:“他在打台儿庄的时候,下身叫日本鬼子的刺刀给捅废了!”
“我给他检查一下吧。”凌若冰放下碗筷,到外边去找鲁震山。
柳春燕也放下碗筷,悄悄跟到厨房外去听。在厨房,凌若冰说了好些话都没说动鲁震山,后来凌若冰说了句“我看你就不是个男人!”转身走了。鲁震山这才迟疑地跟在凌若冰身后上了楼。
柳春燕一直等在诊室门外。
没过太长时间,鲁震山先从诊室出来,看见柳春燕,尴尬地朝她笑了下,慌乱地跑下楼。
柳春燕还没反应过来,凌若冰开门把她拽进诊室:“我给他检查了,没有器质性毛病,别瞎担心了。”
柳春燕疑惑地问:“器质?器质是啥玩意儿?”
凌若冰无奈地笑笑,贴耳对柳春燕说了句什么。
柳春燕有点不好意思:“那他为啥不能……”
“他心理有障碍。”
“那怎么治啊?”
凌若冰笑了笑:“不用治,你们结婚以后,天天在一起,自然就好了。”
“你哄我?”
“哄不哄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春燕起身:“那我赶快去告诉他,他一准儿能乐疯了。”
“我看是你乐疯了。”
“都乐!”柳春燕笑着跑下楼去。
小饭桌上,重新摆着了酒菜,鲁震山和柳春燕对坐桌前,都有些不好意思。凌若冰说她累了,想早休息,说什么也不肯和他俩再接着吃了。
不一会儿,柳春燕已经喝得醉眼妩媚,面如桃花了。柳春燕又倒上两杯酒:“来,再干一杯。”
“我值班,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喝不少了,别喝了!”鲁震山拿过酒杯放下。
柳春燕抢过酒杯:“我今天高兴,我要喝!”
一杯酒下肚,柳春燕脱去外套。线衣里高挺着的乳房,让鲁震山看得眼热心跳。他赶快把外套递给柳春燕:“快穿上,夜里凉。”
柳春燕推开外套:“我热,我心里热……”
鲁震山说:“好了,天不早了,你快上楼睡觉去吧。”
柳春燕低声:“我不上楼,今晚跟你住一块儿。”
“不行。”
“怎么不行?凌医生没跟你说?你那什么器质,伤得不厉害。你不行,那是你心理有障碍。她说了,咱们……天天在一起,你的病就好了……”
“那就等结婚吧。”
“我今晚就和你结婚……”
“燕子,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应该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吧?咱要偷偷摸摸就把事办了,那多叫人笑话啊!”鲁震山站起来,推着柳春燕,“好了,快睡觉去吧。”
柳春燕抱住鲁震山使劲亲了一下:“我就不……”
第十六监区放风时间。犯人们在打篮球,场外有不少人跟着起哄。郑运斤、小痦子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王友明带着战士持枪巡逻。侯仲武匆匆走来:“友明,马上集合一中队,去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到地方就知道了。”
王友明咳嗽起来。
侯仲武说:“对了,你还病着,你不去吧,我带他们去就行。”
“那哪行啊监区长!中队办公室我有药,回去吃点就压住了。”王友明说着跑向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王友明向门外看了看,拉过桌上的电话:“给我接刘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