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晓渝认真地、一桩一件地回想着她和侯仲武这些天的事。她已经难以忍受对侯仲武的厌恶之情了,可她必须端正态度调整情绪。否则,稍有不慎,她个人的安危不待说了,保卫新锦屏、粉碎内鬼外敌阴谋的大计划,会功亏一篑。今天,侯仲武约她一起去锦屏镇,她早早地就起来做准备。这准备首先便是心理和情绪上的准备。
侯仲武穿着便衣来了,他站在门口看着一身戎装的关晓渝,笑容可掬。
关晓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你穿上便衣我都认不出了。”
“哪能老穿军装。”侯仲武进来,“我想给你买身衣服,留着结婚穿。”
“买什么,我这不是有吗?”
“一天到晚这身军装,平常总该换换,得有身女儿装嘛。”
“好,我跟你去。不过,得跟刘场长说一声。这些日子连着跑了好几趟锦屏镇……”
侯仲武点头:“去镇上,你就不能不穿这身军装啊。”
关晓渝摘下军帽:“行,我换身衣服。”
刘前进在办公室翻看报纸,关晓渝和侯仲武进来。看到两人都是一身便装,刘前进还有点不太适应:“这怎么回事?突然穿上姑娘家的衣服了?漂亮啊晓渝!”
关晓渝拉过侯仲武:“他这身呢?”
“不错。”刘前进打量着侯仲武,“你俩这身打扮要去哪儿啊?”
关晓渝说:“上锦屏镇买东西,来找你请假。”
刘前进说:“请假?又要打我车的主意吧?”
关晓渝不好意思地笑笑。
侯仲武说:“不是,刘场长,你别误会—”
关晓渝拉了侯仲武一把。
刘前进笑着摆摆手:“一位副场长,一位监区长,给你俩出一趟车完全应该啊。昨天周干事还要了辆车上锦屏镇。要知道这样,你们赶一块多好,还热闹!”
侯仲武讪讪地说:“那我们……再找个时间也行。”
刘前进一摆手:“没关系!叫冯小麦再跑一趟吧。”
一条公路穿山而过。吉普车在山路上疾驶。
冯小麦不时从后视镜里朝后排座看上一眼。
侯仲武拉过关晓渝的手,关晓渝犹豫了一下,拍拍侯仲武的手,对他笑了笑。
一路上,虽然两人都不多说话,但冯小麦能看出来,他们的心情好像都不错。
到了镇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侯仲武叫冯小麦帮着找了家裁缝店。
侯仲武和关晓渝下车,侯仲武看到不远处有家澡堂子:“晓渝,你进去裁衣服吧,我去泡个澡……回头咱们在凌氏诊所那儿碰头吧。”
“行,抓紧着点,凌医生还等着咱们去吃午饭呢。”
“饭你们吃吧。泡个澡解解乏,比吃什么都香。”侯仲武笑笑,朝不远处的澡堂子走去。
冯小麦摘下军帽,脱去军装,露出里面的小褂,又从车座下拿出个大沿草帽扣在头上,匆匆离去。
侯仲武当然不会有闲情去浴池里泡什么澡。进了浴池的大门,他就拐进旁边的一扇小门里。侯仲武穿过狭长的甬道,向后看了看,又很快进了旁边的小门。
冯小麦从几个聊天的浴客身后闪出,跟上去。
侯仲武穿过锅炉房,有个工人喊着:“哎,怎么走这儿来了?”
侯仲武朝工人笑着点点头,匆匆过去,推开一道门,穿过巷子,来到街上。
冯小麦跟进来。
那个工人不满地喝道:“怎么回事?拿这当过道了!”
“对不起。”冯小麦赔着不是,紧跑几步推开门,穿过巷子,也跟到了街上。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旗幡招展,街两边的行人往来不断。
侯仲武匆忙走来,不时地回头看看。
戴着大沿草帽的冯小麦远远地跟着,见侯仲武回头,急忙闪到墙角。
侯仲武钻进茶馆。
冯小麦走来,想了想,也走进茶馆。
说书人在讲《三侠五义》。听众一边喝茶,一边听书,并不在意谁进来谁出去。
冯小麦匆匆进来,四处张望,不见了侯仲武的身影。
关晓渝早早地来到“凌氏诊所”。刚坐下,凌若冰和柳春燕就向她讲起了甄世成的事。
柳春燕说:“真没想到,阿慧还把甄世成打死了,这个女人真下得去手!”
关晓渝说:“阿慧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她死是罪有应得!可惜甄世成,一念之差,落入陷阱,害人害己啊!”
鲁震山进来:“饭好了,快吃饭吧。”
凌若冰说:“等等监区长吧。”
关晓渝起身:“他有别的事,不用等了。”
这时,侯仲武从茶馆出来,确信身后没有“尾巴”,便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奔青龙湖去了。人力车到了山底,他打发走车子,爬上山去。
新锦屏地处高原湿地,像青龙湖这样藏身在半山上的大小湖泊到处都是。
半山腰上的青龙湖不大,风光怡人。一叶扁舟横在湖边,一个戴着竹笠的老者悠闲地坐在船边垂钓。
侯仲武走过来,四下环顾,自顾吟道:“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
老者看着水中侯仲武的倒影,接了两句:“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山高自有客行路。”
“水深自有人渡船。”
侯仲武激动地看着老者:“猛虎下山了?”
老者收起渔竿:“青龙上天了。”
侯仲武上了小船。老者摇起船桨。小船向湖心划去。
侯仲武仔细打量着老者。老者停下桨,伸手扯去下颏黏着的胡须。
“宁嘉禾!”侯仲武惊喜地叫道。
“你该叫我总指挥,或者叫特派员。”
“是!总指挥,特派员!”
宁嘉禾颇为欣赏地看着侯仲武:“我怎么也没想到,先遣队的侯大队长……不,现在是侯监区长,竟然是我们的谍报精英啊!”
“我也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里见面!”
宁嘉禾笑笑,敲了敲船板,下面一块船板慢慢推开,上来一个头缠布巾的老妇人,她端着茶盘,盘里放着茶壶和两个茶碗。
侯仲武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倒好茶,却不退下。
侯仲武说:“你下去吧。”
老妇人笑笑说:“侯监区长,不认识我了?咱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相识了。”
侯仲武打量着老妇人。
老妇人笑着将头上的头巾撸下来。
是化了妆的唐静茵。
“唐司令!”
宁嘉禾拿起船桨:“侯监区长与唐司令的一面之缘……”
唐静茵笑着说:“在官寨,侯监区长救过我一命哪!”
小船轻轻划向湖中,船头荡出一圈圈涟漪。在唉乃的桨声里,唐静茵给宁嘉禾讲述了那次在官寨后院井台边上,她在仓皇逃命中与“鹤顶红”的一面之缘—
两名战士端着枪朝化装成彝家老妇的唐静茵逼来。
唐静茵继续笑着:“大军把土匪赶走了,好得很!卡沙沙!卡沙沙!”
唐静茵装成要捡地上的水瓢,提起裤腿,正要摸枪,战士断喝一声:“住手!”“站起来,举起手!”
两把枪同时指向了唐静茵的脑袋,唐静茵慢慢起身,沮丧地举起手。
一个战士用枪指着唐静茵:“好个女匪首,鬼点子还不少!”
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战士一回头,面露喜色:“报告,唐静茵抓—”
战士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战士大瞪着两眼,惊愕地慢慢倒下。另一个战士刚一回头,又是一声枪响,也慢慢倒下了。
唐静茵惊讶地看着在两个战士身后开枪的侯仲武,惊讶地问:“你是—”
“佳人有约,我是‘鹤顶红’。房后就是悬崖,崖边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根绳子,垂向崖底。快跑吧!”侯仲武说完,走向两个牺牲的战士。
唐静茵愣愣地看着侯仲武,还没有反应过来。
侯仲武从地上捡起两枚弹壳,扔进井里,又从口袋里拿出两枚弹壳,丢在战士尸体旁边。
侯仲武回头见唐静茵还没动,恼火地督促:“你快走啊!”
此情此境,还有此人,唐静茵是不能忘怀的,“要不是侯长官及时赶到,我早成了共党的枪下鬼了。多谢了!”
“唐司令不必客气,为了党国大业,这是侯某人应该做的。”
唐静茵想起什么:“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你为什么换了两枚弹壳?”
侯仲武一笑:“我那是给共党摆的迷魂阵。换了两枚弹壳,栽赃给那个政委彭浩,转移他们的视线,我们好坐收渔人之利。”
唐静茵竖起大拇指:“这才是非常之人的非常之举啊!”
宁嘉禾恍然大悟:“那个老班长的小本上还记过弹壳的事,闹了半天,侯大队长还有此等用处。敬佩!敬佩呀!”
侯仲武说:“抓紧时间,商量眼前的正事吧。”
侯仲武又说:“是这样,咱们的暴狱行动应该周密计划,‘十一’那天是他们的国庆,当天还有北京一个重要的代表团来新锦屏参观。”
宁嘉禾一击掌:“好啊,这是个好行市,正好给他们送个‘大礼’!暴狱,就定在十月一日!”
侯仲武说:“为确保暴狱成功,我想好了两套行动方案……”
湖边,戴着大沿草帽的冯小麦藏在树丛中,他拨开树枝向湖中看去。只看见侯仲武和两个人在议事。冯小麦看不清楚侯仲武对面那两个人的面孔,当然更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有点急了,想换个能靠船近些的地点。
小船上的三个人静默了一阵子,宁嘉禾先开口说:“……你的这两套行动方案都很周密啊!”
唐静茵跟着说:“那就这么定了!如果情况有变,你及时通知我,我们好实行第二套方案—提前实施暴狱行动!”
宁嘉禾点头:“两套方案双保险,以变应变,确保暴狱成功!”
侯仲武说:“联络方式照旧:紧急时,我会朝倒木沟方向发射三颗白色信号弹。另外,我认为,要想确保暴狱成功,监狱里还要有个指挥官……”
唐静茵说:“你不就是监狱里的指挥官吗?”
侯仲武摇了下头:“他们可能怀疑到我头上了。万一我暴露了……”
宁嘉禾说:“新锦屏不是还有个‘穿山甲’吗?”
“‘穿山甲’……这个‘穿山甲’的优长之处,是谁也不能替代的。”侯仲武有所斟酌地说,“让‘穿山甲’来指挥这次暴狱……以我的判断,肯定是不合适的。”
冯小麦走出树丛,想靠近小船,不慎碰到一块石头,石头滚到湖里,发出“咚”的一声。
冯小麦马上退回树丛中。
声音惊动了小船上的三个人,三人不约而同地拔枪,对准树丛。
一只野鸭悠然飞出草丛,三人这才定下神来,继续议着他们的事。
宁嘉禾说:“暴狱的事,我觉得军统上校郑运斤可以一用。而且……这人身上深不可测的那种感觉,老让我联想到叫我头痛的参谋次长……”
侯仲武说:“郑长官他是条出水死鱼,目标过大,共产党盯得他太紧了。”
宁嘉禾点点头:“举大事之前,如果能把那个刘前进干掉或者弄走,我们会更顺当一些。”
侯仲武说:“很难。我们不是已经使过一些手段了吗?干掉他难,弄走他也不容易,特别在这个关口。弄得不好,他们反倒会闻出点什么气味儿来,再一加强警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唐静茵说:“一个刘前进,他能有多大能耐,你不必把他想得怎么样。”
侯仲武摇摇头:“不光是刘前进,那个彭浩到现在还是把我搞得一头雾水。”
唐静茵说:“‘老山猫’不是说已经把他干掉了吗?”
“干掉了?‘老山猫’还说那个文捷和彭浩一块被炸死了,结果怎么样?文捷还不是活着回来了?”侯仲武恼火地说,“没看到彭浩,并不说明他已经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我一直感觉,彭浩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新锦屏。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呀。”
唐静茵说:“你是太谨慎,太看重这个彭浩了,所以你心里总放不下他。顺便问一句,你那个红颜知己怎么样了?你真准备在新锦屏入一回洞房吗?”
侯仲武叹了口气:“说实话,刚开始跟这个女人交往,我只是想做个掩护,能从她身上捞取点什么情报那更是值得。不过,交往下来,我还真是有点……”
“看来,侯长官是动了凡心啦。”唐静茵笑着说。
宁嘉禾说:“能跟新锦屏农场年轻漂亮的女场长入一次洞房,这也是侯监区长的一件幸事呀!”
宁嘉禾和唐静茵笑起来,侯仲武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回农场的路上,明着是碍于冯小麦在车上,暗里两人都各怀心事。侯仲武一直不怎么说话,关晓渝也不说什么。半路上,冯小麦停车,提着水桶下到路边的小河提水,这才给了关晓渝一个机会。见侯仲武望着窗外,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关晓渝碰了下侯仲武:“仲文,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没有啊。”侯仲武笑笑。
关晓渝嗔怪道:“有事你就说嘛,还瞒着我。”
侯仲武思忖着,看着关晓渝:“有件事,我一直琢磨说还是不说……”
关晓渝往侯仲武身上靠了靠,索性把脑袋枕在他肩头上。
侯仲武说:“最近十六监区附近隔三差五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我去查了几次,没发现什么问题。我想跟刘场长汇报一下,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刘场长本来就挺忙的,我别给他添乱。”
关晓渝思忖着。
“算了,还是不跟他说了。什么情况还没摸准,别影响了刘场长的正常判断。你说呢?”侯仲武偏过头,盯着关晓渝。
“还是汇报一下吧,提高革命警惕性总是应该的。”
“要不,你跟刘场长说一下就行了。别没什么事,刘场长怪我一惊一乍。”
“你看你,平常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今天怎么了?”
“不是谨慎,是情况我摸得不透,吃不太准。”
“我相信你的判断力。即使没有什么问题,警惕性高点总是没有错。”
车头前,冯小麦在往水箱里加水。
侯仲武突然想起什么:“刘场长这些天忙什么?东一头西一头的……”
“老出去开会……”关晓渝故意显出不想说的样子。
侯仲武很沉重地叹了口气:“彭书记也没个动静……又这么长时间了……”
“是啊。”关晓渝也忧心忡忡。
冯小麦上车,发动车子。
剩下的一路,侯仲武又没有话了。关晓渝心里在想,这个“鹤顶红”此去新锦屏肯定是为了什么耗心费神的要紧事。看来,内鬼外敌要有动作了。送侯仲武回到第十六监区,冯小麦汇报跟踪侯仲武的情况,果然证实了她的预料。
冯小麦说:“我跟踪他到青龙湖,他上了一条小船。小船摇到了湖心,他与一个戴竹笠的老头,还有一个老妇人在船上说话,他们说什么,我听不到。看那个老头的身量,和他说话比比画画的样子,很像宁嘉禾。”
关晓渝一惊:“宁嘉禾?”
冯小麦点点头。
“你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应该是他。”
关晓渝思忖着:“这么说,那个老妇人就应该是唐静茵了,她的化装术无处不用啊!”
“我本来想再凑近些,想听到点他们谈话的内容。可实在……”
“这就够了,他们三人会面,一定有重大的阴谋行动!”
倒木沟山洞里有一种别样的诡异和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