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他山终得见。
神农在冬季回京,少年得志,终在大雪中空寂枯骨。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
张叙丰的老寒腿让他苦不堪言,可他不能倒下,江山危急,他不仅是开国元勋,也是神农的长辈。
他要保护这个孩子。
白离尧坐在府中,眼前这个吃饺子的女孩子他好像曾经见过。
那把从不离身的剑,隐隐透着蓝光,就像看见老友时漫开的笑颜。
修颜溻喜欢喝酒,尤其是朋友送的酒。
可是他没有朋友,所以在外从不喝酒。
他更喜欢寂寞,他和他的寂寞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他只和自己喝酒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壶酒,为何越喝越冷。
他想被人看见。
他想被万众瞩目。
他叫修颜溻。
大雪封锁了京城。
点点星光,也只是朱门之中,豪宴澜庭。
饿死骨,冻死骨,一滩腐骨,却令人羡煞。
傅雨想起来,傅雨雪离开那天,似乎笑着。
“迦楼皇帝,是怎样一个人?”南宫问道。
他问了,他不在乎。
迦楼皇帝如何,他从来都不关心。
人生在世,如鱼在水,何以免俗。他不能,所以他要问,仿如他关心这一切一般。
“他是真正的皇帝。”傅雨答道。
如此便够了,南宫不再问。
可傅雨偏偏要答。
他说:“迦楼的子民,都说他太心软。迦楼是个好战的帝国,骨子里有一股兽性,还有一股野性。”
“哦?”
“兽性和野性,从来都不一样。”南宫未问,傅雨要答,“兽性是贪欲,是弱肉强食。野性是混沌,是不守规则。迦楼的子民,都是野兽。”
“可你不像野兽。”
“因为我是迦楼的王。”
一语之下,石破惊天。大逆不道的话,轻描淡写的吐露,仿佛只是在说他额间有一缕白发一般。
南宫不语,从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傅雨为何来找他。
傅雨却依旧在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南宫。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有话想说,但是无人想听。
所以他要找个陌生人,却又不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因为那会听不懂。
南宫也不想听。他在想他的剑。
既是剑,也是人。
他还在想那一碗汤圆,红豆馅,是不是真的比芝麻馅的好吃。
他想了很多,唯一没在想的,便是眼前之人。
十几岁的人,对于天下,没有那么多的抱负。
傅雨似乎没有察觉南宫的心不在焉,或许他也不在乎南宫的心不在焉,他只是自顾自的说。
“迦楼威懿皇帝,是难得的好皇帝。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懦弱心软的样子,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迦楼的天下,就像一片森林。心软的人,终究要被吞噬。都说他是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谁能当得上皇帝。”
南宫想起了神农,虽然他是有名的昏君,却更是有名的善良。
傅雨说:“都说我十二岁屠村,却不知,那百户亡魂,如今缠绕的,是他的床头。”
南宫说:“名利都在他身上,恶人却是你来做,所以你恨他?”
傅雨笑道:“我怎么会恨他。他替我杀了想杀的人,我本应谢他。我恨那些村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下不去手。”
南宫碗里的汤圆渐渐凉了,他不知道汤圆凉了以后,还会不会好吃。他只知道,一个人心冷过后,吃什么,都是酸的。
所幸,今天他的心是热的,可是眼前这位迦楼战神,似乎冷得无法触碰。
傅雨无端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微微虚握于空中,然后向南宫示意。
南宫不明就里,只是看着他。
傅雨的手握成一个拳头,五指与掌心之间却有一道缝隙,就像不懂书法的人,握着一杆狼毫的样子。此刻狼毫从手中抽出,仅剩一只没握紧的拳头。
而后,拳头一握,手臂纹丝不动。
“轰!”一声巨响从拳头中震荡,拳下桌碗瞬间碎成齑粉。
肉眼可见的波纹扭曲时空,以拳头为中心,像水波一样辐射开,所触之物,都化为灰烬。
直到这波纹来到南宫身前两寸,忽然被一道金色的屏障阻隔,然后波纹四周都被这金光笼罩,无法继续扩散。
金光收缩,将这到波纹压回傅雨手中。
“砰!”
傅雨手中响起爆炸声,他却毫发无伤。
“方寸之间,崩岳之力。”南宫表面赞赏,心中却有些不悦,“可惜了这碗汤圆。”
傅雨却笑道:“不动声色,就将我的拳势逼回来,昔日战场上,我输的不冤。”
南宫说:“神农皇帝不理朝政,我们的俸禄多年未放,你若把这铺子毁了,我赔不起。”
傅雨说:“迦楼皇帝倒是很大方,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这里买下来送你。”
南宫说:“我的确很喜欢,可是大周境内不收迦楼货币。”
傅雨忽然转移话题:“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迦楼入侵,本就毫无胜算。只是我朝中有人得知神农七年未现世,才有了投机之心,撺掇民心,攻打大周。威懿皇帝却是个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占领大周,只是以势试探,所以才让我坐镇军中,却不带兵杀敌。如今知晓大周有你这样的高手守护,我便可放心离去。”
三言两语之间,傅雨竟把国内机密道了出来。南宫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才出手不敌自己,才故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愿意去相信他。
傅雨眼中,有南宫熟悉的神情。
南宫说:“你要去哪儿?”
傅雨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傅雨雪?”
“是。”
南宫看着满地尘埃,尚未落定,忽然笑道:“可否与我说说,这傅雨雪,究竟是怎样一人。”
随后又招来店家,换了位置,布上一屉包子,两碗汤圆。
傅雨端起汤圆,也不怕热,三两口吃完,看得出来他心情十分畅快,然后说道:“好!”
“我的父亲傅雨雪,年轻时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他的师傅叫孟如虎,是一个癫狂的武痴。”傅雨吃罢汤圆,用衣袖擦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谁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为威懿皇帝守住了天下。
南宫也不言语,他喜欢听。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可以犯的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傅雨说:“孟如虎的心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家父幼时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之际,因骨骼清奇被孟如虎看中,收为传人。五岁习武,十岁出师,年至十五,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但是业师痴武,师傅要做第一,徒弟怎么可以出手。
“所以父亲十五岁那年,于蜀山剑阁藏剑,金盆洗手,入仕为官,从此退出江湖。
“彼时孟如虎仍旧沉浸在江湖名利的厮杀中,唯一的弟子退出江湖,他也毫不挂心。
“江湖中人喜欢用剑,即使现在,剑也是名门正派的象征。孟如虎年少时在昆仑山门下修行,也是御剑有术。可是昆仑门中弟子欺他无依,常常用嗟食混黄羞辱他,终不堪其辱,离了昆仑。从此弃剑不用,只用刀。
“家父初学武艺,用的也是剑。剑者,正且直,气清且长。孟如虎曾说:‘剑是君子之兵,刀乃妖魔之器。习武之人,皆从剑始。炼艺十年,不忘初心,即为剑神。心若蒙尘,便不配用剑。’”
听得这自相矛盾的话,南宫不禁问道:“所以孟如虎是用剑的高手?”
“他是用刀的高手。”
南宫不语,他已知晓。痴狂之人,若无赤子之心,便是疯魔无忌。
傅雨说:“家父以武入仕,弃剑不用,只依仗着一双肉拳。可惜朝堂不比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江湖的规矩,往往以人为先。一个人,活在世上,便只争一口气。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在江湖中,是气魄,是大侠。江湖人,最看不起那些闪躲畏缩之人。朝政却不同,朝堂的规矩,是秩序,是平和。朝廷中的斗争,不能见血,唯有暗流涌动,借他人之手,将人扼杀在无声之中。”
南宫说:“江湖人,的确不适合为官。”
傅雨说:“江湖人,儿女情长,义气当先。这些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侠,用在国家身上,便是贼。”
南宫说:“看来令尊这仕途坎坷。”
傅雨苦笑:“何止坎坷,做了三月的地方官,就因冲撞的皇妃,被剥去官职,贬为庶民。”
三个月,太短了,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傅雨偏偏提了,南宫就知道,这当中,定有另外一番值得一叙的故事。
这只是个铺垫。
南宫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打断了傅雨,望向窗外,说:“下雪了。”
傅雨说:“下了很久了。”
南宫说:“这才七月,这场雪下得太早。”
傅雨却说:“不早,不早。”
南宫好奇,问道:“不早?”
傅雨说:“这场雪,七年前就该下了。”
南宫心生警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雨会在今天出现。神农回宫,在这敏感的时刻,迦楼战神,这个敏感的人。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他又是最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出现在京城,理所应当。
甚至可以说,他必然出现。
可是,他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家卖热食的铺子,出现在南宫将军面前。
南宫警惕的望向他,看见他玩味的笑颜那一刻,忽然又放松了。
傅雨将南宫神情的变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说:“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应有的表情。”
南宫说:“什么样的表情?”
傅雨说:“轻松的表情。有你在京城,神农不会有事。只是,你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你还是会紧张。以你的技艺,无论面对何事,你都不该紧张。”
他用了“技艺”这个词,不是“武艺”,也不是“本领”。
十分精准。
他看透了南宫。
这才是令南宫感到害怕的地方。
南宫说:“不愧是迦楼战神。”
傅雨笑而不语,添上半碗甜汤,吹凉了喝下,然后说:“你大可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人能在京城动手。而且,威懿皇帝也不希望神农这么快死。”
言下之意,傅雨非但不是来行刺,反而是来护驾。
南宫不动声色,说:“多谢。”
“你不用谢我。国家是国王的国家,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是威懿还是神农,都无法掌控人民安定之后的欲望。和平太久,必然会有战争。这场战争,不是你我仅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我不行,你不行,威懿不行,即使是今世唯一的地仙,神农也不行。”
想起神农那副无赖模样,南宫对他没有丝毫的期望。但是“地仙”这个词,自从神农出现,他听到过太多次了。
他问道:“究竟何为‘地仙’?”
傅雨很诧异,但是这诧异也只是片刻、他已经明白,南宫的能力不是自身修炼,而是别人给予的。
毕竟有这身本领的人,人间大道天地法则尽赋予心,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产生波动呢?
“道家典籍中有记载:地仙者,为仙乘中之中乘,有神仙之才,无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于小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见功,惟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所谓不离于地者,此也,古今来修仙得道者,以此类为最多数,其修道之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其龙虎,次配其坎离,辩水源之清浊,分气候之早晚,于是收真一,察二仪,列三才,分四象,别五运,定六七,聚七宝,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颠倒,气传子母而液行夫妇也,三田反复,烧成丹药,永镇下田,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以作陆得游闲之神仙,故称之曰地仙。
“简单来说,神农修为已经脱离了肉体凡胎。人的武功修为分内外,外功修力与技,修的是肉体的力量,如我,力拔山河。内功修气与神,肉体羸弱,却可以调动天地间的气势为己所用,如你,谈笑间,狂风起。无论内功外功,修至化境,便可挣脱肉身的镣铐,羽化成仙。所以,现在有些门派中,已不说练武二字,而是说修仙!
“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一位地仙,已经多年没了消息。你可知道他是谁?”
南宫看到傅雨眼中跳动的神采,那个名字似乎已经浮现在他脸上。
“傅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