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了，系里按照暑期行动计划把人员进行了划分，妙妙和青燕、绫子一组，目的地就是青燕家所在的村寨。青燕带着妙妙、绫子一路坐火车、换汽车、步行，历经不下八十一难，终于到了青燕家所在的村寨。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寨，杂居着汉人、土家人和白族人。青燕家离县城直线距离不过十多公里，但因为山环水绕走起来很是费时费力。
妙妙她们一路跋山涉水到青燕家所在村子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家家门前摆着简陋的说不上什么材质的小桌子，或方或圆；围着桌子的是或宽或窄形状不一的凳子；桌上是粗陋的碗、盆，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
农人们或蹲或坐正捧着碗吃晚饭呢，成年男子几乎都赤膊；小男孩子则光不溜秋的；女子都着短衣短裤；更奇怪的是不论男女老少他们几乎都不穿鞋子，肤色看起来都黑的发亮。看见青燕回来，他们用家乡话热情地招呼着，青燕也不住地笑着回应。
妙妙和绫子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在农人们淳朴的笑意中她俩感受到被欢迎的热情。
第一次看见这样原生态的居民，妙妙很是惊讶。她刚想发表自己的看法，青燕捅了她一下，小声叮嘱：“别出洋相！镇静点！这就是你要的美的、好的、适合你的生活。你只静静欣赏，别出声！”
妙妙无声地向绫子做了个鬼脸。大概走过七八户人家，只听青燕说：“到了，这就是我家了。”
妙妙和绫子一看她们已经走到一户人家的场院边了。一个中年男子迎过来接过她们的行李，一个看起来年纪很显老的女子正麻利的收拾桌子。青燕介绍说这就是她大（爸爸）和她阿妈。妙妙和绫子连忙躬身行礼，叫“叔叔阿姨好”。青燕的爸爸搓着双手憨憨的笑着，她妈妈则很拘谨，想笑又没有完全笑出来，对着青燕不知说了句什么。青燕回头对妙妙和绫子说：“阿妈叫我们坐下吃饭。我们去屋后河里洗一下吧。”
这时跑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稍大的穿短衣短裤的是女孩，小一点的是光不溜秋的小男孩，他们笑着叫着跑过来一边一个抱着青燕的腿叫“姐姐”。青燕响响地答应着拍拍男孩汗津津黑亮亮的小脸，又拿掉女孩头上的草叶，帮她把头发抹抹顺，然后对妙妙和绫子说：“我妹和我弟。”又叫她妹妹和弟弟叫妙妙和绫子“姐姐”，两个小家伙瞪着亮晶晶的黑眼珠怯怯地看着妙妙和绫子，并不叫。妙妙和绫子从包里拿出带来的礼物送给两个小家伙：一本《格林童话》，两双袜子和两盒酒心巧克力。两个小家伙眼珠转了转，抢了酒心巧克力一路喊着跑了。
青燕揶揄妙妙说：“赶快发挥你的教化功能，让他俩抢《格林童话》呀！”妙妙看着手中的书和袜子无奈地一笑。
“来来来，给我吧！”青燕说着拿过她俩手上的东西放在凳子上，“赶快洗洗吃饭，饿死了。”
走到屋后河边，妙妙见四下无人，对青燕抱怨道：“你们说的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不能说普通话吗？”
“不能！说普通话他们一句也不懂，还要骂我‘喝点洋墨水，就不会说人话’。”
“哎吆！这可怎么办啊？言语不通，我都想家了！”妙妙哭丧着脸说。
“是谁还要到这工作来的？是谁？是谁？”青燕边说边咯吱她。
妙妙忙着躲闪，绫子指着东边小声说：“快别闹了，那边有人看着呢。”
青燕向东看去，原来是邻居家的大壮，她笑了一下转过身说：“快走！”妙妙也看见了，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正看着他们笑呢。
“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妙妙小声问。
“小心脚下的台阶！”青燕答非所问。
妙妙和绫子随着青燕一级一级走下石板铺的台阶，河里的水清润、亮滑，岸边浅近处有水草温柔地摇摆，不时可见指甲大小的鱼儿游过，还有通体透明的小虾。妙妙不知道虾在水里身体是透明的，很是惊喜。
待她们洗漱好转身上岸，却见刚才那个高大的青年正倚在她们必经路口的树干上，青年依旧嘻嘻笑着，嘴里还发出一连串听不清的音符。青燕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鼓着嘴，满脸是落寞的神情。
正好青燕爸爸拿着镰刀到屋子后面来，那青年看见青燕爸爸，立刻又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更多听不清但很快乐的音符。青燕爸爸不住地点头。
“这人谁呀？不会说话呀？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他那么委屈。”妙妙小声问。
“邻居，叫大壮。算是哑巴吧，其实是攀舌子。我告诉他不要乌拉乌拉的叫，会吓到你们。”
“攀舌子？”妙妙说，“可以手术的呀。”
“到哪做？谁给他做？”
“很简单的手术呀！一般医院都可以做的。而且吧，越是小时候做效果越好。他们家发现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应该带他去医院检查。”
“谁带他去呀？”青燕叹了口气，“不到两岁，他大和他阿妈在山里种地，被山洪冲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他爷爷奶奶带着他过。现在他爷爷奶奶也相继过世了，就剩他一个人了。平时他都在我家吃饭，赶上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是座上宾，谁不带也要把他带上。遇上年节他愿意在哪家就在哪家，吃百家饭的。可怜哦！你知道他刚刚说的啥？告诉你是‘抱抱’‘抱抱’。这是在他学说话的年龄她阿妈每天下工回来对他说的话。”
绫子听得鼻子酸酸的；妙妙吸了下鼻子说：“我都快要哭下来了。”
“忍着点，在这儿哭的日子在后面呢。”青燕白了她一眼说。
在她们说话间，青燕妈妈已经把饭菜摆上桌了：白米饭、炒蕨菜、拌石耳、煎魔芋豆腐，还有一盆老母鸡和山菌炖的汤。
妙妙和绫子请青燕妈妈坐下来一起吃，青燕妈妈只是拘谨的笑，不答应也不拒绝，青燕对她妈妈说了句什么，只见青燕妈妈直摆手也向屋后走去了。
妙妙和绫子问青燕是不是青燕妈妈没有听懂她们的话，青燕说是；她俩又问青燕对她妈妈说了什么，青燕说：“我告诉妈妈你们请她坐下来一起吃，我妈被吓着了，赶紧走了。”
“多诱人啊！叫你爸妈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啊！”妙妙和绫子几乎同时说。
“他们都吃过了。你们没看到我们到家时我妈在收拾桌子吗？这是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开吃吧！”
三个姑娘一路过来早饿了，妙妙对着鸡汤做了个深呼吸，陶醉地说：“呀！太香了！不客气啦！”
“吃吧，没人要你客气！绫子，放开肚皮呀！”青燕边吃边说。
等她们吃完饭放下碗筷，青燕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一人手里拿着一束像剑一样的长叶子植物回来了，大壮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不过他手里拿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妙妙认不出来，绫子告诉她是竹篾子。
妙妙和绫子站起来收拾桌子，青燕妈妈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抢过去。青燕说：“哪有客人自己收拾碗筷的？快放下吧！要惹阿妈生气喽。过来过来，带你们看熏蚊子。”
两人果然闻见一股有点呛人的药香味。
“用什么熏的？”妙妙问。
“菖蒲。你没看见刚才阿妈他们拿回来的东西吗？就是熏蚊子的菖蒲。菖蒲燃烧发出的气味可以驱赶蚊虫。山里蚊虫多，小心被咬。”
听青燕一说，妙妙觉得后背真有点痒，她伸手去挠，却摸到一个不知什么的滑软的东西，吓得跳着脚抓着青燕惊叫起来；绫子被妙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把也抓着青燕不放。
青燕被她俩一边一个抓着动弹不得，只看见她妹妹和弟弟对着她们身后笑。她一回头见是大壮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的竹篾子正颤巍巍地动着，不时划过妙妙和绫子的后背。
“大壮，不许闹！再闹我要恼了。”青燕唬道。
大壮立刻又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嘟起嘴不动了。妙妙和绫子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见大壮拿着竹篾子一脸委屈的样子知道是他闹的，拍拍心口说：“哎呀吓死了！算了算了青燕，别再吓着他！”
“大壮喜欢你们呐。你们看他手里拿着竹篾子，是要给你们编东西了。大壮很奇怪的，只有遇见他非常非常喜欢的人才会这样的，而且吧，他编出来的东西又好看又耐用，想想看要什么我让他给你们编，他手巧着呢。”青燕在凳子上坐下来招呼妙妙和绫子说，“来来来，你俩坐下来，看大壮编东西。”说着她们一起在凳子上坐下了，大壮不坐凳子，和青燕弟弟妹妹一起坐在地上。
妙妙眼前浮现出纪晨帅气的身影，纪晨是属鼠的。她忍不住笑了说：“我想要个米奇。”
青燕奇怪地看了妙妙一眼说：“他哪见过米奇？”
“那就编个老鼠吧，地里跑的那种他看过吧？要编个漂亮的、小小的，像大拇指的指甲这么大，行吗？”妙妙比划着说。
“怎么要这东西，一点美感也没有。还要个漂亮的，亏你想的出来！没见过老鼠长得漂亮的。”青燕忽然一拍脑袋坏笑着说，“老实交代，是不是想某人了？”
妙妙被青燕看破了心思，羞得不行，坐在凳子上扭着身子不知如何掩饰才好。
绫子出来打圆场说：“要不给我也编个小鼠吧，和妙妙的一样就行。”
“人家编小鼠是聊解相思的，你赶什么热闹！给你编个猴子安慰你自己吧。”青燕没好气地说。大壮并不理会她们的说笑，独自坐在地上，低着头理竹篾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们的要求，竹篾子在他怀里灵活而有节奏地跳来跳去，那样子看起来真是很诱人呢。
妙妙起身回屋里拿出《格林童话》对青燕的弟弟妹妹说：“我来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两个小家伙不像先前那么认生了，嘻嘻笑着坐到妙妙脚下来。妙妙打开书，给他们讲《小红帽》的故事。
绫子和青燕看竹篾子在大壮手里快乐地起舞，也想跟着学，可是大壮根本不理她们。
青燕爸妈忙着熏菖蒲赶蚊子，下竹门帘。
夕阳把屋子的影子投在地上，他们都在阴凉里了。凉凉的晚风一阵一阵悠悠地的吹过，带来黄昏静谧而迷人的气息。
《小红帽》讲完了，大壮的小鼠和小猴也编好了。青燕弟弟妹妹抢过妙妙手里的书在上面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妙妙和绫子接过大壮编的玲珑小物爱不释手；大壮坐在地上笑嘻嘻的看着她俩。
“青燕！太可爱了！心都要化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谢大壮啊？”妙妙把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鼠捧在手心里摇摆着身子说。
“谢什么啊？他喜欢你们才给你们编的；要是不喜欢你们，求他他也不会编的。”青燕说。
妙妙捧着小鼠走到大壮身边蹲下身说：“谢谢你，大壮！你编得太好了！教教我吧！”
大壮双手向后撑在地上摇摆着上半身孩子气的笑着，有小小的得意。
第二天，青燕带她们去看了她读书时的学校，说是学校实际上只有一排很破旧的房子，从东到西共五间，分别是小学教室、初中教室、高中教室、办公室和食堂兼老师宿舍；房子位于一片田地中间，连个操场都没有。青燕从这样一所学校走出来，妙妙和绫子惊叹不已。青燕告诉她们她读书的时候学校里只有两个老师，是从上海复旦大学下放来的一对夫妻，男的教数理化生物和体育，女的教语文政史地和音乐。
“那个男老师个子很高，皮肤白白的，戴个眼镜，很斯文帅气的样子，气质有点像我们纪老师，女老师很娇小，长得天仙一般，一年四季都穿旗袍。她歌唱得特别好听，我现在还记得她教我们唱《送别》、唱《红莓花儿开》的情景，她给我们读《红楼梦》、读《战争与和平》、读《唐诗三百首》，我那时懵懵懂懂的，听她读《红楼梦》就觉得中国古代的富豪人家天天过生日摆桌子吃酒席，听她读《战争与和平》就以为西方的达官显贵人家天天开舞会，好玩吧？”青燕说。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燕子！你带我们见见你的两位神仙老师吧！”妙妙和绫子央求说。
“到哪见？人家当时是被扣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才发配到这来，后来平反了，回上海了。
“他俩在这的时候学校还是很好看的样子；窗子、门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教室里总是亮堂堂的，花草树木也是长在合适的位置上，错落有致，我们的所有教学用具都是两位老师带着我们自己动手做出来的，山里人家采了山菌啊或是地里收了鲜玉米棒子什么的总是先给老师送去，就放那窗台上，那时我觉得就是国外电影里的学校也不会比我们学校强到哪去；现在呢，你们也看见了，就是一个破败荒凉的所在，没有老师愿意来，就村支书的老婆勉强支撑着，她本人也就小学二三年级水平，怎么教学生啊！唉，江河日下哦，好好的一所学校竟到了这种地步！”
青燕无限感慨，妙妙和绫子也跟着唏嘘不已。
妙妙和绫子本来打算在青燕家只住一个星期，但因为山民居住的比较散，她们每天早出晚归，走访、谈话、做笔录，一直呆了二十多天才完成任务。
这期间妙妙和绫子还跟当地的妇人学刺绣，跟农人们干农活、采山菌，给孩子们讲故事，教孩子们做游戏，还知道大壮原来和青燕是娃娃亲，后经青燕激烈反对在大壮爷爷奶奶在世时解除了婚约，大壮由青燕爸爸妈妈收养……她们既享受到了山居生活的朴实和宁静，也体会到山居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山民们对待生活中一切变数逆来顺受的态度出乎她们的想象，尤其是对生老病死近乎漠然的无奈深深刺痛了她们的心。
当然这期间妙妙还要忍受着对纪晨的思念，她不知道自己何以变得这样脆弱敏感，常常没来由地流泪，惹得青燕没少笑她。
等到手头的工作结束真要离开了，妙妙又对这小小的村寨产生了无限依恋之情，一边是快要见到纪晨的激动和喜悦，一边是不胜依依的离情，妙妙一寸芳心，两样情怀，真是人间没个安排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