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高山,霜打尘地,秋风刚过,小兴安岭就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酷霜,一切变得萧条,寒冷提前伏下了它的杀机。鹿群牧养,也是一年中最上膘的理想季节。梅花鹿觅食挑剔,它们最喜欢吃的是柞树叶子,可是树枝底部的老叶子它们是坚决不动的,专挑嫩叶,边吃边往前寻找着。不知不觉就溜达出去老远。从鹿圈出来,沿着小道,一直觅食到了公路的旁边。漫山遍野,唿唿隆隆,相对来说,离公路越近,其安全系数就会越大。宋丽萍和宋丽娟来鹿场帮忙也方便多了,时常是,她们骑马刚到,姜永吉和赵长山就把鹿群赶过来了。况且公路上有车辆往返,豹子偷袭也不敢那么随便。姐俩往返也节省了路途,大意失荆州。圈舍空虚,无人警戒,再次袭击,黑豹子们也就有了可乘的机会,狗陪着鹿走。出事的那些日子,圈门口除了陈桂兰守候着两只死鹿标本,宿舍内就仅剩下了柳玉秀和小媛媛,一个孕妇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陈桂兰死亡,与黑豹崽有关,它是内线,潜伏下来的特务,二次偷袭,是康复后的豹崽子在关键时刻发出去的信号。宫本魁后悔,当初没听从宋丽萍的劝告:养奸为患,悔不当初啊!入秋以来,宫本魁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觉着敞亮,首先是他的身体,自从服用了蜂蜜拌山蚂蚁之后,不仅结核病除根,经常饮用生鹿血,服用了鹿胎盘,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觉着强壮又轻松了。不惑之年又焕发了青春,尽管一日三餐除了橡子面就是长秧子掺糠的窝窝头。但自己的下腹,还时不时就膨胀着,既想入非非又暗中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再有是妻子陈桂兰的病情,食用了臭姑鸪,立竿见影,一天天在好转,梳头洗脸换衣服,尽管不轻易张嘴说话,但目光活跃脸上也有了笑容,夜间进屋睡觉,只有白天才寸步不离继续在圈门口厮守着,小媛媛敢跟她亲近,听诊器和注射器也束之高阁。
见病情好转,柳玉秀多次眼泪汪汪中感叹着说道:“桂兰姐病好啦,我生孩子也有了依靠,宫大哥,这都是老天爷,在帮咱们的忙啊!”其次的原因是宋丽萍。这个巫婆心地善良,知识也渊博,没有她提供药方,自己的身体能康复吗?妻子的病情能好转吗?还有她的热情与豁达,为了鹿场的安全,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一切,多长时间了,始终是默默无闻的,早来晚归,陪伴着鹿群还搭上了自己的妹妹,让宋丽娟也一天天地为野猪岭鹿场奉献着。别无它求,任劳任怨,如此的真诚又是如此的坦荡。自从自己的身体康复以后,尤其是骑在马上,望着鹿群觅食,昔日在老柞树上的镜头,就自然或不自然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的肌肤,她的乳沟、乳峰、目光、表情,还有那枚亮晶晶的佛像……特别是她那渴望的目光和粗短的喘息,哀怨的腔调,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牢固地、顽强地,持之以恒地在自己的面前晃动着……想想就惋惜,想想就遗憾,错过了的机会何时才能再来?
男人就是男人,对异性的渴望永远都是自身的需求。出事儿那天,没有露水,饭后不久三人就把鹿群哄赶了出来。知道离冬季不远了,尤其是母鹿,觅食时那么样的贪婪又迫不及待,宫本魁骑在马上,刚把头鹿圈住,远处就传来了清脆又悦耳的马蹄子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不用看,听声音就能知道,肯定是宋丽萍姊妹俩,打马扬鞭往野猪岭上奔来。走到岭上,勒着马缰,宋丽萍就疑惑又愕然地亮着嗓门儿说道:“宫队长!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把一束银丝递到了宫本魁的面前,“险些把我们绊倒,太放肆啦,这帮家伙!拿着咱们炮手,也太不当回事儿啦!”她气哼哼地,脸色都绯红。宫本魁伸手接过来一看:蜘蛛丝,透明发黏,细麻绳一样。这么粗的银丝,蜘蛛最小也得有洗脸盆大小。哦!哪儿来的?”尽管曾打过交道,这么粗的蛛丝,还是让他很吃了一惊。
“在公路上呗!就在红石砬子下边,绊马索一样,险些把姑奶奶给栽了下来。成精了这帮玩意儿,骑着脖子屙屎,欺侮到咱狩猎队的门上来啦!你瞅瞅,那两张黑豹子皮也没啦!宫队长,我敢保证,没了豹子皮,蜘蛛拦路截道,肯定是它们更大的阴谋。”宋丽萍坐在马上,目光迷乱,忿忿地说道。山里不像山外,夜间的公路上是很少有车辆往返的。林子密,山势陡,公路蜿蜒,公路两旁的树上,时常就有蜘蛛在空中拦挡着,丝网上沾挂着露水珠。不管是骑马还是骑自行车,蛛网碰脸,无法儿回避。只好边走边抓,不及时清除,眼睛都能给糊住,蛛网太多了,越到深山,路面上的蛛网就越大,像拳头大的,黑蜘蛛,龇着牙齿,红着眼睛,在路旁的粗树上趴着也是司空见惯的,它们捕捉飞禽,但很少对人类能造成什么威胁。
宫本魁两手揉摸着蜘蛛丝,回忆着七鬼峰之行可怕的一幕。当宋丽萍说两张黑豹子皮不翼而飞彻底消失了时,他才下意识扬起来脑袋,扭脸往红石砬子方向望去。碧空蓝天,一点儿不假,两张黑豹子皮忽然就无影无踪了。只有那棵云杉,孤伶伶地在山头上立着,秋风拂来,微微地晃动。再远处是七鬼峰,朦朦胧胧,似隐似现。两张黑豹子皮没啦?是自动地转移,还是炮手们所为?炮手所为,谁有这个神通?老鹤林的炮手,他宫本魁是了如指掌的,不是炮手所为,就是它们自动地转移了。为什么转移?转移到了何处?是回了老巢?还是游动到了其他的山头?还有这蜘蛛丝,拉力强,黏性大,尽管是密林深处,这么粗的蛛丝也是极为罕见又闻所未闻的……暗设绊马索,拦路打劫,它们想要干啥?是有备而来,还是偶然被宋丽萍遇到?还有,豹子皮的消失,与拦路的蛛丝有什么关系?宫本魁是军人出身,多年的生活习惯,使他遇到问题都要问个为什么?思考是多年的习惯,观察是职业上的本能,在敌情没有侦察清楚之前,他很少表态,更不轻易下“是”与“否”的结论。
可是,手上的这束蛛丝,到底与两张黑豹子皮有没有关系呢?正思索着,骑在马上的宋丽萍又开腔了:“宫队长哪!我敢保证,那只小豹崽肯定也没啦!”她板着面孔,口气和表情都非常的严肃。“何以见得?”宫本魁瞥了她一眼说道,“谎报军情,那可是杀头之罪哟!”他笑了笑。“哼!”宋丽萍看着远处,撇着嘴角,线条鼻子哼了一声说道:“谎报军情?开玩笑哪?不信你就瞅着,跟这帮玩意儿打交道。宫队长!你呀,还嫩着哪!”自信地笑了笑:“优待俘虏,缴枪不杀。山里的野兽可不懂这个政策!它们是报复,治不了男人,也得找老婆孩子出气!要不怎么说人面兽心呢!远东马戏团,听说了吧,前些年,养了一辈子老虎,到头来还是让老虎给吃啦!那只小豹子,就凭你给它治好了伤,它就会对你忠心耿耿哪?做梦去吧!我的宫大队长哟!你的脑瓜,还缺着根弦哪!”揶揄加嘲弄,守着宋丽娟,宋丽萍又把他挖苦了一顿。宫本魁还有些不服气,但毕竟自己是一队之长,又是男子汉,跟下属的女炮手斗嘴,不失身份,对自己也没有益处。想到这儿,他晃了晃脑袋,略有点尴尬地说道:“好啦好啦!我服气了还不行嘛!七……”“七”字刚刚吐口,鹿场方向突然传来了声嘶力竭般的呼喊声:“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宫场长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是柳玉秀的声音,声嘶力竭,哭泣般地呼喊着。
宫本魁一愣,什么?出人命了?他骑在马上,紧张、愕然地循着声音望去。山峦逶迤,沟壑宁静,喊声刺耳,正在觅食的马鹿和梅花鹿也都扬起来脑袋,伸长了脖子,停止觅食,略有惊恐地向喊叫处张望着。是柳玉秀的声音,似乎在奔跑,边奔跑边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宫场长哪!快回来呀!”宫本魁心里头一沉,勒着马缰刚要吩咐几句,宋丽萍急了。先是“哼”了一声,二话没说,左手勒缰,右手在黑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驾!”大黑马一阵咴咴吼叫,四蹄腾飞,风驰电掣,往沟里头奔去,蹄声清脆,像擂鼓一样在野猪岭上敲打着:“呱哒哒!呱哒哒!”宋丽娟随后也追了上去。她少言寡语,关键时刻又非常的机灵,屡次见面,都是抿着嘴角微微地一笑。
庄重、大方、典雅、随和。可是感情世界从来不向任何人开放,包括老鹤林的其他炮手,也没人知道宋丽娟一天到晚在思索些什么。白马素妆,此刻闪电般地离去,来不及观赏,就消失了踪影。呼声来自鹿场,宫本魁可是没有丝毫的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生活的坎坷及几十年的军人生涯,有惊不慌,慌而不乱,这已经是宫本魁的习惯和本能了。此刻他看了看情绪不稳的鹿群,克制冷静地嘱咐姜永吉和赵长山道:“家中可能是出事了,我回去看看,你们俩要高度警惕,坚守住了阵地,不能让老豹子再钻了咱们的空子!这是命令,你们俩明白?”军事术语,已经变成了口头禅,须臾不离在他嘴边子上挂着。“宫场长!放心吧!坚守阵地,保证没有差错。”赵长山手持猎枪在一个土墩上站着,挺着胸脯大声地喊道。
“是、是、是我们家那口子,在喊吧?”姜永吉侧着耳朵,茫然迷惑小声儿说道,“鹿群忙着壮膘,豹子也盯着咱不放哪!老天爷,千万千万,别再出事啊!”姜永吉小胆,听柳玉秀在远处呼喊,结结巴巴,紧皱着眉头又没有了主意。紧靠公路,车辆来往势必会对各种猛兽造成一定的镇慑和威胁,况且不远处还有一座检查站,出现情况,值班人员也会前来帮忙的。想到这些,宫本魁拨转马头,催马疾驶,但刚拐过弯去,一眼就看到了踉跄急奔着的柳玉秀,她左手牵着小媛媛,右手抓着一把切菜刀,脸色苍白,满眼都是恐怖,一眼看到了宫本魁,全身抖动得筛糠一样,嘴唇嘎巴着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当宫本魁勒马跳了下来,很长时间,她才像傻子一样,哆嗦着嘴唇呵呵地喊道:“……宫……宫大哥!啊!不、不好啦……桂兰姐她被……被……老豹子……老豹子……快!快点儿去吧!”小媛媛目光呆滞,满脸泪痕,头发乱糟糟的,一只鞋子跑丢了,光着脚丫子,全身都是泥土,裤子上还粘连着污血和兽毛,她几乎是吓傻了,直到宫本魁弯腰心疼地把她抱了起来,伏在怀中半天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呀!我好怕呀!我要妈妈呀!我要妈妈呀……”“唿嗵”一下,宫本魁全都明白了。乘众人外出,窥视了多天的黑豹子,又一次袭击了野猪岭鹿场。事实摆在那儿,黑豹子是奔那两只死标本来的,陈桂兰抵抗,自然而然遭了毒手……一瞬间,空气凝固,天旋地转。宫本魁的眼睛模糊了,鼻子酸酸的,喉咙发堵,大脑深处一片空白。
他抱着女儿,女儿的哭声似乎那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柳玉秀在哭泣中说了些什么,他几乎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心里头像个茅草窝,呼吸艰难,全身都在颤抖。思想上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两脚像拌蒜,踉踉跄跄地往前一个劲儿地急奔……柳玉秀仍然在哽咽中痛心疾首地诉说着:“……内奸啊宫大哥它是,没有良心的,狼心狗肺的,咱们为它,白操了心哪……小豹子,该死的,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啊!是它勾引了老豹子来,没有它勾引,桂兰姐也不会,丢、丢了命啊……呜呜呜!呜呜呜!”
宫本魁听到了,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朦朦胧胧,整个身体仿佛在深水中漂浮着一样,波浪涛天,无边无际,隐隐约约地还能记着,关于黑豹子崽,宋丽萍曾经提醒过他,如今柳玉秀又在诉说着它的罪恶和阴险。可是宫本魁自己呢,直到现在,内心深处仍然是同情多于憎恨,怜悯超过了仇恨。是剑伤造成了它终身的残废,作为内奸,勾引了同类,也是它的本能啊!同情、怜悯、内疚和惭愧,直到怀抱中的小媛媛哭泣着说道:“爸爸,小豹崽,可坏啦!是它,让它的妈妈来,把我的妈妈,给咬死啦!小豹子崽,是大坏蛋!大坏蛋!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我要妈妈呀!”只有女儿哭声,宫本魁在倏忽中把眼前的灾难,与那只拧拧着脖子的小豹崽联系在了一起。但仍然痛恨不起来,只是麻木,以麻木的感情来排斥这残忍的事实。
是啊!公豹丧生,母豹子逃走。如今又回来了,在接走小崽子的同时,顺便又把死标本掠走。咬死陈桂兰,只能是顺手牵羊,无意识地报复了一下。从夏天到冬季,七鬼峰与野猪岭,结下的疙瘩再也解不开了。寒风吹来,夹裹着一块庞大的乌云,从西北方向黑压压地蔓延了过来。刚才还是晴天,阳光明媚,千沟万壑处处还是详和,乌云遮天,霎那间整个世界也发生了变化。太阳溜之大吉,雪花迎面就降落了下来,不是鹅毛那样,而是像绒子团,借着寒风,非常放肆,目中无人般的,“嗖”的一朵,“嗖”的又是一朵,落下来就没影,眨眼就被融化。但它们在空中却是那么盛气凌人,子弹头儿一样,直到乌云过去,凶猛的雪花才略有点儿收敛,它们知道,还不到时间,冰封雪裹,还需要一段时间。乌云过去,雪团儿融化,但宫本魁的全身,仍然是冰凉冰凉地颤抖着。步履匆匆,女儿的哭声撕裂着他的心肺……赶到了现场——一号鹿圈的门前。
宋丽萍先他宫本魁一步,把陈桂兰那惨不忍睹的尸体,用一床黄棉被紧裹了起来。军人的被子,是从首都带到这儿来的。露着头发,到处都是污血,到处都是兽毛,到处都是鹿粪,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后的膻味,兽毛拂动,悲哀而又苍凉。宫本魁放下了小媛媛,一步一步,走到了挺直的黄被子面前,弯下腰,两手哆嗦着,将被角掀开,长时间地凝视着,凝视着……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悔恨像毒蛇一样,一口一口,撕咬着自己的心灵……女儿开始还胆怯,但很快“哇”地一声哭嚎着就扑了上来。趴在被子上,悲痛欲绝般一声声地哭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要我啦!你不要我啦!妈妈!你别睡了,你醒醒,你醒醒啊……妈妈,你醒醒呀!你醒醒呀……”女儿哭妈妈的声音,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宋丽萍在抹泪,想要把小媛媛分开,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念头。让孩子再看看自己的母亲吧!可怜的小媛媛,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失去了母爱,在野猪岭上,小媛媛将是最命苦的一个。
不忍心分离,就让她们母女再亲近一会儿吧!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媛媛。宋丽萍克制住了自己,吩咐悲哀于麻木中的宋丽娟:“去!把他们俩喊回来!再去老鹤林,通知干爸,找几个人来帮忙。”宋丽娟骑马而去,很长时间,宋丽萍的目光又返回到她们母女的身上。宋丽萍知道,尽快埋葬,才是当前最迫切的需要。别人是次要的,多停留一天,丈夫和女儿就多忍受一天剧痛,宫本魁的身体刚开始恢复,焉知这次就不再趴下?柳玉秀由恐怖到悲伤,眼泪始终就没有间断过。此刻听小媛媛哭喊,情不自禁,也在陈桂兰的尸体旁边跪了下来,泪如泉涌,披头散发,嚎啕般又大哭了起来,手抓着棉被,边哭边在诉说着:“……桂兰姐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啊!抛下了媛媛,抛下了俺大伙!桂兰姐啊!俺柳玉秀还等着你……伺候俺月子呢!谁来疼小媛媛啊!老天爷!你咋不打雷劈死老豹子呀!你怎么不打雷,劈死老豹子啊!小豹子崽!千刀万剐的,忘恩负义啊!呜呜呜……”宫本魁跪在地上,两眼模糊,有泪无声。脑子里极乱,心里头却是一大片空白……
桂兰渴望着返回北京,回到东四八条的海仓子,回到她工作了多年的军区总医院。她生在城市,成长在部队,护士长是她的岗位,护理病人是她的工作。来小兴安岭,天真的她多次说道:“去大森林,我陪着你,全家就算是旅游了!梅花鹿、松鼠、沙畔鸡、百灵鸟,多好啊!”可是来了才半年,她就第一个哭上了鼻子,要求回去,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这儿:“蹲监狱来啦!监狱里面,还有几个人哪!要了命啦!憋闷死啦!宫本魁,你赶紧去找啊!找找省长!找国防部的领导!天啊!这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呀!”呜呜大哭,一天天地折腾,如今可好,尸骨在野猪岭上埋葬,灵魂也得在浩瀚的林海上空游荡着,活着回京无望,死了也是双目难瞑啊!
寒风习习,空气沉闷。不知何时又有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不紧不慢,一片片,一朵朵,不声不响又静悄悄的,似乎是哀悼又仿佛是安慰。安慰生者,哀悼着亡魂。鹿群从外面回来了,与往日不同的是,昔日的马鹿和梅花鹿,急于食盐,忙于饮水,有时也是交配权的争夺,相互抵架,雄性之间就大打出手,红着眼睛一阵阵地厮杀。弱者躲进了圈舍颤抖,强者耀武扬威地在外面打着响鼻……特别是十几头公鹿一齐残杀,哐哐咚咚,激烈又壮观。可是今天就不同了,静寂、深沉、悲哀又肃穆,不拥挤、不相撞,小心翼翼,缓缓在行动。不管是公鹿还是母鹿,马鹿还是梅花鹿,包括鹿崽,先知先觉,似乎是提前就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忧伤,表情凝重,在圈舍的门前,绕着圈儿迟迟不肯进去。有两只小鹿崽,迟迟疑疑又试试探探,表情悲哀,眼角上挂着泪花,小尾巴晃动着,最后竟然在陈桂兰的尸体旁边跪了下来,衔了衔被子,再用脑袋轻轻地拱拱。
似乎是呼唤,又仿佛在询问:“小媛媛的妈妈,是咋回事儿啊?”其中有一只拧着脑袋,看了看众人,迅速把小脑袋垂了下去……宫本魁至今还记着它俩,双胞胎,鹿妈妈又是第一次怀孕。半夜分娩,是陈桂兰拎着灯笼作完的手术。折腾到天亮,两只鹿羔儿保住了性命,鹿妈妈三天后就停止了呼吸。母鹿临死,还用舌头吻舔着陈桂兰的手背。是感谢,更多的是拜托,小母鹿直到停止了呼吸,两只眼睛始终也没有闭上。更为奇怪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小母鹿停止了呼吸,两只鹿羔仍然衔着乳头在吸吮着,看着两只小鹿羔吃奶,小媛媛问陈桂兰道:“妈妈,妈妈!小鹿羔的妈妈,不会死吧?”陈桂兰告诉女儿:“小鹿羔,再也没有妈妈了!”小媛媛又问:“妈妈死了,鹿宝宝怎么还吃鹿妈妈的奶呢?你死了,小媛媛也还吃妈妈的奶吗?”陈桂兰顺手打了她一巴掌:“死丫头,胡说八道!”小媛媛愣了半天,最终委屈的眼泪还是滚落了下来。宫本魁蹲在一旁,急忙把小媛媛搂了过去,解释着说道:“别哭,看妈妈生气了吧!你和鹿羔,都是妈妈的宝贝。小宝贝要吃奶,妈妈的奶水,就永远不断……”
两只小鹿羔,是陈桂兰用奶瓶子把它俩喂养大的。桂兰走到哪儿,两只小鹿羔就紧跟到哪儿。做饭、洗衣服、挖野菜、抱柴禾……影子一样,须臾都不离。半年以前,小鹿羔才归圈,圈门一开,奔出来先围着陈桂兰亲近,撒欢、兜圈子、蹦高儿。放牧回来,离着老远,就“咩咩”地欢叫,包括陈桂兰患病期间,进出圈门,两只鹿崽也仍然围着她亲近。如今,陈桂兰在黄棉被中裹着停止了呼吸,离开人间,告别了这个世界。可是两只小鹿崽呢?跪在旁边,除了哭泣,除了垂泪,除了哀嚎,作为食草动物,鹿崽子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雪花纷纷扬扬,两只鹿崽始终没动,脖子伸得长长的,目光忧伤,任凭着泪水静悄悄地流淌,雪花融化,雕刻的一样,谁也不忍心哄赶。陈桂兰去了,两只鹿崽就多守候一会儿吧!庞大的鹿群或近或远地望着,不进圈,不走开,呆呆地瞅着,不声不响,默默地在告别。忽然,一只大个儿母鹿晃动着尾巴怯怯地走了过来,它是奔小媛媛而来的,步履沉重,表情忧郁,目光盯着哭累了的小媛媛,站住了,望了望大伙儿,才低头轻轻咬在了小媛媛的后背上,猛地叼了起来,拧拧着脖子,躬躬着脊背,步履蹒跚,往鹿圈内疾走。小媛媛的大脚拖拉在地上,荡着雪花,荡着灰尘。
可是没容它进圈,赵长山就冲过去狠踢了它一脚:“去!添啥麻烦呢!你它妈的!”大母鹿遭到袭击,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把叼着的小媛媛放下了,后退了两步,用不解的目光,埋怨又委屈地看着赵长山。抖了抖绒毛仿佛在说:“我和主人的事情,用得着你来干涉我们?”赵长山把小媛媛抱了起来,刚一转身,抱打不平的柳玉秀就开腔了,埋怨、牢骚,好一阵子挖苦:“小赵!你干啥呢?不问青红皂白,就踢了它一脚?就是这头大母鹿,小媛媛吃着它的奶哩!你怎么随便,就踢了它一脚呢?这些日子,宫大哥和桂兰姐都有病,小媛媛能挺了过来,多亏着这头大母鹿,帮了咱们的忙啊!哼!踢了它一脚,想想吧,大母鹿就是不会说话,会说话,非臭骂你一顿不可!唉!你啊,你啊!让我说你啥好呢?”柳玉秀站了起来,嘴上批评着赵长山,目光中却是一个劲儿给大母鹿道歉:“别和他一般见识,我批评他了,啊!你担待着点儿吧!”大个儿母鹿似乎是不太领情,是悲伤还是忧虑?撒摸着众人就卧了下去,四肢蜷曲,用困惑的目光默默地盯着野猪岭的远处。雪花没停。宋丽萍有些不耐烦了,双手抱膀,走来走去皱着眉头说道:“半天啦,丽娟她去了,于队长他们,也该来了吧?”她刚要解缰绳下山去看看,由远而近,随着马蹄子的哒哒声,于宝坤和另外两名猎人匆匆忙忙地跳了下来。
宫本魁迎了上去。没有语言,只有痛苦和绝望的目光。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除了于副队长,另一名炮手是外号叫花鼠子的张德林。张德林能来,宫本魁还是有点儿愕然和意外的,他感激地望了张德林一眼,舔了舔舌头又抿住了双唇。于宝坤拍了拍宫本魁的肩膀,晃着脑袋用很重的鼻音叹息了一声:“唉!居心叵测,实乃为不共戴天哪!宫队长,您可要节哀,节哀啊!”小个子张德林说话了,气哼哼地,挥舞着小拳头嚷道:“宫队长!什么时候再去七鬼峰,我花鼠子提前来加盟。欺人太甚啦!此仇不报,咱们还有脸在狩猎队待着吗!上眼药呢这是给大伙!”顺手介绍旁边的大个子:“这是我小舅子!从铁力老家刚来,听说鹿场出事,他姐就把他打发来了!”“噢!”宫本魁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不等张嘴,于宝坤就说道:“张太太棒……”憋了半天,“棒米楼子”四个字还是很不自然地咽了下去。“心胸开阔,义气为重,这不,我去一说,人家就宽宏大度地把丈夫和弟弟都打发来了。不是家务太多,张太太也会来帮忙的嘛!”于宝坤说完,大眼珠子又使劲儿地唧咕了两下。张德林和他的小舅子能来野猪岭帮忙,春天的一幕,张德林的夫人——“棒米楼子”的枪法,以及枪响碗碎的整个场面,又再次在宫本魁的面前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