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不好,朦朦胧胧的,这几日总是无端地起雾。
大雾!
风吹动着那院子里的大树,但大树早已没有落叶可下。
今日已正月二十了,但骆易却一点也没有要找玲珑珠的意思,整日整夜跪在灵堂前,累了也只是坐下休息一阵,除了吃饭的时间,从不离开那灵堂半步。
童老站在树下,有些烦闷,没有红娘子的消息,更不见红娘子的身影。
他认的那个女儿也常常陪在骆易左右,丝毫没有去找她师父的感觉。
九芙蓉的性子总是偏急些,今日竟在白天派人过来探他的口风。
这对他来说,倒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红娘子如今怎么样了!
他所有的忏悔来源不正是红娘子吗?但她现在却下落不明。
“你可是在找我?”
突然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不温柔,还显得冷漠。
这是红娘子的声音!
他当然认得。
她的声音过十几二十年竟都没有变,似乎都没有一点岁月的声音。
他的身子一抖,立刻转过身去,但他的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
是啊,她又怎会到这里来呢?各个门还都站着小厮呢。
他已然忘了红娘子还会“千里传音”,其实这个功法并不难学,本就是由腹部的力量带出来的话语,虽说与“腹语”有些相像,但腹语是用腹部说话,千里传音却还是用嘴巴说话。
腹语在近,千里传音在远,会腹语的人不一定会千里传音,但会千里传音就必定会腹语。
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但练起来却并没有那么高深,江湖之中的大帮派都要会这一道功力。
只不过红娘子的千里传音却有些不同,他人的千里传音是所有人都听得见,但她的千里传音竟能够传到你耳朵里,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撕咬一样。
童老大步走向山庄门口,向那小厮问道:“你们此处可否有幽静偏僻的地方?”
使的这个功法唯一的缺陷就是人必定要处在极清净的境地,对大多数人来说,那也必定要在偏僻又安静的地方,为的就是安全。
一旦被打扰,那这个人的地点也就容易暴露。
万物皆有定律,相生相克也是这个世界奇妙的地方之一。
那小厮指向大路之下,道:“下面山坡密林深处便是极为清净的,但听说那里常有鬼神出没,虽也是我们的地方,但我们也是不敢去的。”
另一旁的小厮惊奇地问道:“童老,您问这个做什么?那密林深处确有可怕的东西,您要是图个清静,这大晚上的也莫要去了。”
童老思衬了一会儿,“呵呵”笑道:“鬼神这东西哪是我们人能够对付得了的,这大雾夜里,我一个老头子才不去那么可怕的地方呢。”
小厮们也跟着笑了几声,童老已折回那树下。
但他又一闪身,“嗖”地一下,已从座山庄之中消失了。
……
大雾黑夜之中已看不见这白色的雾。
只有黑暗,无尽的黑。
习武之人总是比别人更警觉些,就算在这黑暗之中都似乎长着一双眼睛。
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是他们的眼睛。
“是你吗?”童老已忍不住激动地问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素白的人,看来真是与他们所说的鬼神相差无几。
但她却是红娘子!
她今夜没有穿红色的衣裳,那就证明今夜不会有人死。
红娘子道:“你还认得我。”
童老低下了头,道:“我自然认得你。”
他又立马抬起头,害怕这个人一下子便走远了,又问道:“你找我何事?”
红娘子道:“应该说你找我何事。”
童老道:“我找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
红娘子道:“难道还是为了十多年前的旧事?”
童老道:“已十六年又六个月了。”
红娘子道:“随我来罢。”
说罢,她便向着更深的林处走去,童老紧紧跟在后头,恐怕跟丢了。
约莫两刻钟,他们便来到一处小小的院落,四周用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头围起来。
西边的一棵树也是外头的树是一样的,大概是故意不砍掉的,东边摆着一张木桌子,相对两张椅子,那椅子却是石头,只是凹凸不平的。
房顶铺着几层干草,厚厚一堆叠,就能够挡风遮雨了。
房间也不多,只有东西北有三间房间,西边的房间半丈远的地方,还有一间茅房,东边的房间旁搭着一个棚子,里头就摆着灶台,灶台上立着许多干柴。
屋子已很老了,规格也并没有多讲究,木头有的都已被老鼠啃出一个洞来,走上那长短不一的台阶,就开始“咯吱咯吱”地响,好似立马就要坍塌一样。
北边的房间里头闪着一丝黄色的灯光,里头似乎有个人坐着,幽远宁静。
但里头并没有人!
他们去的正是北边的房间。
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两把椅。
还有一坛酒,两个碗,一盘牛肉。
牛肉已没有热气。
他们已坐下,碗中也早已倒满了酒。
童老看着红娘子脸上的岁月,虽风韵犹存,但她也已老了,岁月的风尘总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但她也没有任何掩盖之意。
童老道:“你十几年就在这个地方住着?”
红娘子道:“我十四年前就已离开了这个地方。”
童老道:“为何要离开这个地方?”
红娘子有些哀伤地道:“因为这里的主人死了。”
童老道:“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
红娘子道:“我也不知。”
童老道:“你在这里住了两年半,你竟不知这个人是谁?”
红娘子道:“我不知。”
童老道:“他不告诉你?”
红娘子道:“他不说话。”
童老道:“他是哑巴?”
红娘子道:“他不是哑巴,但他却几乎不说话。”
童老道:“所以你离开了?”
红娘子道:“不,是他赶我走的。”
童老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娘子道:“是个老头子。”
童老道:“跟我一样老吗?”
红娘子道:“死的时候比你年轻一点。”
童老道:“哦。”说罢,又拿起酒碗一口喝了下去。
红娘子道:“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童老道:“你莫要忘了我是制毒的。”
红娘子微笑着把另一碗酒端起来,刚端到嘴边,又将碗放了下去,看着童老,冷冷地道:“酒里有毒。”
童老道:“你看那牛肉。”
红娘子又看着那盘牛肉,那里头就摆着一支铁筷子。
没有系着红绳的铁筷子。
红娘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童老道:“你不知是何人?”
红娘子摇摇头,道:“我不知。”
两人突然沉默了,静静地听着外头风吹的声音,想着是谁会来到这个地方,但是外头除了一阵忽一阵的风,并没有半个人。
连虎熊都不愿出没,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半晌,童老才道:“十七年前是我对不起你。”
红娘子苦笑道:“你本没有错。”
童老道:“若不是如此,你的父亲也不会……”
红娘子打断他的话,接道:“我的父亲也是你的好友。”
童老低下头,又抬起来,道:“我真不是一个好的朋友。”
红娘子道:“我知道。”
童老叹了声气,又拿起那酒坛子往自己的酒碗倒了一杯,顾自端起喝了下去。
红娘子道:“你就不怕有毒?”
童老道:“只是你的碗里有毒罢了。”
红娘子道:“也是,他只想一人死。”
童老苦笑道:“也许是要我死。”
红娘子道:“也许是要我死。”
她又拿了一个酒碗,也倒起酒来,所有的往事都翻涌而来。
这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压在她的心头中,让她喘不过气来。
二十年前她也是一个美好的少女,也是一个会爱的人。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有些男人总是不爱任何人。
十七年前她也是一个敢恨的人,但有些人的心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他们从不留情,做的一切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有目的的。
比如九芙蓉!
有什么事靠躲是没有用的!
但她用了十几二十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童老有些心疼,这个好友的女儿如今也快四十岁了,而自己也已六十岁了,他有些伤心地道:“你……把你爹葬在哪里?”
红娘子愣了一下,缓缓道:“童升。”
童老也愣了一下,应道:“我在,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我的名字了。”
红娘子道:“是啊。”
童升叹息道:“江湖中人也已不记得你的本名了。”
红娘子轻笑了一声,道:“是啊。”
童升默不作声,他已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红娘子又道:“我爹就葬在梁丘坡上。”
童升道:“那为何我去的时候却不见墓碑?”
红娘子惊讶道:“不见墓碑?”
童升道:“是啊。”
红娘子无奈地笑道:“许是九芙蓉将墓碑扔了去。”
童升沉默了一阵,无言以对,红娘子说的自然是有可能的,九芙蓉二十几年来一直在找玲珑刀,“刨坟挖墓”这种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