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我忽然发现,比恨和怨还让人痛苦的情感叫做:不得已。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下一秒是飞翔还是坠落。
1937年十一月廿八,明慧参加了一场轰动了半个上海滩的盛大婚礼。
时至正午,举办婚宴的百年老店——醇味斋的门外已经聚集了热闹的人群。明慧穿了件粗布的棉袍子缩在对面药材铺的门口听店里的小伙计和旁边的人聊天。“听说了吗?这次主婚的是个日本人呢。你说他们懂个啥规矩,还跑到这里来掺和。”一个瘦长脸的男人抱着肩不屑地哼道。
“哎,可不敢这么说。”小伙计拉了拉那男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人可是来者不善,平日里说话可得小心点。这世道一乱啊,咱这些平头百姓就得缩起身子过活,不像是那些人,成日里风风光光的。不说别的,就这位,”小伙计朝对面努了努嘴,“去年才刚结的婚,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娶了二房。听说这二房娶得还不是别人,就是正房的表妹呢……”
那二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时而低笑时而叹息,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口明慧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这个衣着简陋的女人就是他们津津乐道的故事里的主角之一,那个所谓的正房。
“我要和他结婚了,两天后。”
婚礼前两天,史玉珞来到了明慧所住的小院。自那日她被清崎和战秦芳带走之后明慧还是第一次见她。清瘦了一些,但气色很好,看起来很健康,也很……幸福。
于是明慧点了点头,由衷地说了句恭喜,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会去的,婚礼当天。”
史玉珞的事早在半月前她就从阿龙那里听说过。原本阿龙只是来告诉她危机已经解除,再也不必担心战秦芳或是清崎来找麻烦了。她问起解决的方法,阿龙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在她再三追问下才肯道出实情。
原来那日清崎他们抓了史玉珞回去之后,就派了战秦芳前去谈判,声称已经抓到了他最爱的女人。任凉恭以为是明慧被抓,惊惧之下方寸大乱,一路跌跌撞撞头脑昏沉的跟着战秦芳出了门,直到在清崎确认了抓到的不是明慧而是史玉珞时才大松了口气。
但他知道,若是此刻他不应承了清崎的要求转身离开的话不仅史玉珞必死无疑,明慧也会继续受到来自清崎的威胁。思量之下他只得假意答应与清崎合作。而这场婚礼,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向清崎证明他和史玉珞果然是真心相爱的恋人。
远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装饰华美的婚车远远驶来。“瞧,新娘子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惹得围观的人群一阵涌动。大家争抢着上前,想要一睹新娘芳容。
只有明慧仍站在那里没有动。越过黑鸦鸦的人群,只看得见史玉珞挽着任凉恭走进酒楼的背影。大红色的礼服搭配黑色的西装,远远看去倒也相得益彰。
“表姐,你怨我吗?怨我取代了原本属于你的幸福。”那日临走前史玉珞曾问她。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小玉,我不怨你。世事滚动如轮,我们每日里忙着去适应尚且不及,又怎有有时间纠葛于旧事。况且看到你心心念念所求之事终于成真,我倒真是替你开心。”
勉强牵动嘴角,向着那个方向浅浅一笑,转身离开。身后,喧闹声渐渐消散,只剩下冷寂的空气四面八方拥趸而来,撕开跳动的喉管,挤入温热的血液,在心脏最深处化作彻骨的疼痛和悲凉,轰然一声爆裂开来。
心口传来的剧痛让她脚下一浮,膝盖重重磕上地面。身体失衡的瞬间,意识却格外的悠远。恍然记起那年新婚不久,他曾带她一路跋涉去山顶赏枫,绯红、殷红、橙红、艳红……洋洋洒洒缀满了整个山峰,火一般跳动的颜色就如那时她为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他的声音就在一片心脏跳动声里响起:“若你喜欢,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在这里建一座小屋给你。就建在半山腰上,隐藏在万千树木当中,春天爬满青苔,夏天开出野花,秋天落满枯叶,冬天覆满积雪,一年四季总是活在自然之中。”
爱至深处,方可为家。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誓言敌得过一个“家”的承诺。
可如今言犹在耳,那人却再也遥不可及。只怪那时情炙,容不得丁点的瑕疵和渣滓;以为短暂的分离是修正错误的方式,以为分头而行的两个人会在下一个转角重逢。
一念动,沧海桑田。一步错,此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