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第一次遇见任凉恭的时候是在苏州最大的一家珠宝店里。
彼时,珠宝店的老板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条镶钻的红宝石手链搭在明慧的腕上,澄澈张扬的红色配着细腻如雪的手腕,稍一转动,就有细碎的光芒和着红色的光晕在腕间流转,像是上海滩最华丽的舞厅外盈盈闪烁的霓虹灯。
“表姐,这手链好漂亮,就买这条送给姑妈做生日礼物吧!”表妹史玉珞拉着明慧的腕子看个不停,“老板,就要这条,麻烦包的漂亮一点,这可是要送人的!”
“一定,一定。”老板忙不迭的点着头,喜滋滋的拿出精致的丝绒盒子,仔仔细细地把链子收在里面。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两位小姐,这手链价值八百块,您看是直接送到府上还是您二位现在就……”老板的话音顿了顿,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面前的二人。
闻言,前一秒钟还喜盈盈的史玉珞突然变了脸:“怎么,怕我们没钱付账吗?告诉你,我姑夫可是眀亭远,眀老爷子,这位,是他的独生女明慧!在苏州,我姑父随便动一根小指头,就能让你这小店灰飞湮灭!”
史玉珞是明慧母家的远房表妹,她父亲死得早,只留下妻子刘氏带着史玉珞,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老家闹了饥荒,刘氏就带着史玉珞一路奔波投亲到眀家。许是苦日子过怕了,史玉珞最听不得别人说她没钱。此刻见那老板说话吞吞吐吐,就觉得心里不自在,当下一番抢白,让柜台后胖老板的一张脸红了又白,诺诺的不敢再说话。
最后还是明慧用力拉了拉她的袖子,面色颇为不悦地摇摇头,才成功让她闭上了嘴巴。朝店老板歉意一笑,明慧轻声开口:“表妹不懂事,让老板见笑了。这手链原是送给家母的寿辰礼物,本就是要在寿辰当日送出,给家母一个惊喜。所以,就不劳烦老板送到家里了。”说着,回过头,朝史玉珞眨眨眼睛,示意她拿钱出来。
史玉珞飞快地横了那胖老板一眼,在随身携带的包里随便翻了翻,抓着一叠钱丢到了柜台上,“喏,给你,下次说话小心着点!”
说着一把抓起旁边包装好的盒子,一手拉上明慧转身就走。史玉珞气哼哼的只顾低头前行,在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影,她头也不抬,绕过那人继续前行,只苦了明慧被她拉的跌跌撞撞,只能一路小跑着跟上她。
脚步迈出店门的一刹那,店老板的声音在后面急急地响起:“二位小姐请留步!”
史玉珞前行的脚步一顿,愤愤地转回身,一把甩开明慧的手,几步窜了回去:“喂!我说你这个老头还真是不识好歹,钱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事情?”
史玉珞今年十七,但身量高挑,此刻站在那老板面前比他高出了一头有余,被她这样居高临下的瞧着,胖老板心底一阵苦涩:有钱人家的小姐确实得罪不起,可是……“额,史……史小姐,非是小店有意为难,而是您这钱……这钱不够啊,差了……差了两百多块!”
店内陡然一阵宁静,本以为那位小姐又会吱吱喳喳、胡搅蛮缠好一阵子。已经做好准备洗耳恭听的老板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小姑娘红了眼圈,一脸歉意地望向明慧:“对不起,表姐,之前我趁你排队给我买团子的时候偷偷去隔壁洋装店挑了几件衣服,刚刚……刚刚付钱的时候我真的忘记了这件事,表姐……”。
明慧闻言皱起了眉头,出来选礼物,本就是瞒了家里的,用的钱也都是自己平日里攒下的私房钱,若是现在回去拿钱,挨骂到不至于,就是这惊喜怕是要泡汤了。心里虽然着急,但看见自家表妹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和软了口气:“好了小玉,别哭了,这事怪不得你,原是我们带的钱不多,这手链又委实贵了些……”
听见明慧这样说,史玉珞的眼圈又红了几分,挺秀的鼻子抽了抽,嘴角也瘪了起来,“表姐……”,明慧见状,急忙上前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生怕这位大小姐一个忍不住在这里哭个没完。
安抚地拍了拍表妹的肩膀,明慧开口向店老板道:“我们姐妹今日出行匆忙,不曾带得足够的现金。若是可以,能否暂时将随身的贵重物品典押在这里,待明日取了钱再来赎回?”
她这一番话说的委婉客气,其实以她的身份,即使不做典押也是可以的,毕竟眀家在苏州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有些名声的。眀家老爷也是出了名的知书守礼,待人宽厚,根本不必担心眀家会赖账。不过既然明慧有此一说,那老板自然是乐得接受的,当下点头,表示同意。
见老板点头,明慧再次微微一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称得上是贵重的东西。
虽然身为眀家独女,但明家一向不尚奢靡,明慧自己也不爱那些累赘的饰物。此刻身上除了一枚小小的白银戒指,就只有一对成色中上的翡翠耳珠,平日里总觉得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直到此刻才发现它们的重要。没办法,只能再多与店老板多费些口舌,大不了写张借据给他,好歹先把这条链子买下再说。
正思忖间,忽地有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几张钞票被安静地放在了柜台上,白净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掌柜的,剩下的钱我付了。”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明慧曾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子一样倚着他的肩头问:凉恭,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男人笑而不语,只屈指在她的鼻骨上浅浅敲了一记。她皱眉,扬手也要去敲他的,他却轻而易举躲开她的进攻远远逃开。落日下,夕阳融融。那一刻,她恍惚以为自己找到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天黑前夕阳下的幻影,罢了。
“掌柜的,剩下的钱我付了。”那道声音突兀的响起,就如同他搁在柜台上的手指一样,让明慧的心里陡然一惊。目光飞快地在那人面上睃了一眼,明慧把目光转向别处:“不敢劳烦先生,我家离这不远,可以让表妹回去取钱,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眀大小姐不必跟我客气。”将钞票再次往明慧面前推了推,那人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这礼物本就是要当日送出才算得惊喜,若是早早暴露,又何来‘惊喜’之说?”
奇怪。明慧忍不住抬头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眼间略带着西方人的立体深邃,周身上下又透着干净儒雅的书生气,虽不张扬,却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惊艳。明慧敢肯定,在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里,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男人。于是她礼貌地弯了弯唇角:“我与先生似乎并不熟识,先生又怎知这‘惊喜’一事?”
这男人出现的突兀,不得不让明慧对他存了十分的警惕。似乎看穿了她礼貌外表下小小的不友好,那人笑着指了指门口:“初到苏州,想选几件礼物送给家人。刚才看小姐与掌柜聊得‘开心’,便在门口略站了站。”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把刚刚的一切全看在眼里,直到自己窘迫的不知所措的时候才出手相助。
一丝热度悄悄爬上脸颊,明慧扭过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狠狠瞪了史玉珞一眼,后者全然不顾她羞恼的目光,只顾盯着那人颇为赏心悦目的面孔瞧个不停,“哎呀,表姐,既然这位先生好心相助你就把钱收下吧,改天我们再去府上亲自还钱……”
还钱?我看你是更想知道人家的名字、住址,找媒人上门求亲去吧?明慧默默地腹诽着。那人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笑着回答史玉珞:“任凉恭,我的名字。来苏州是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暂时住在小旅馆里,过不了几日遍走。”
“那我们去哪里找您?”不等史玉珞开口,明慧急忙问道。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欠下一个陌生人的情分。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慧觉得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忽地变得幽深起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