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馆走廊的灯是声控的,甘柠拍拍手,灯没有亮,甘柠又拍拍手,灯还是没有亮。四处黑黑的一片,甘柠气得一边走一边拼命跺脚,然后便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灯刷地亮了,惨白的灯光里,一个男孩子抱着脚在走廊里跳来跳去。有服务生跑过来,觉得惊奇又欣喜,这灯坏了半个礼拜了,怎么修都修不好,不知道你们是跺的用力,还是叫的惨烈,居然亮了。
甘柠跑过去扶那个男孩子,问他有没有事。可是他跳到停不住,像是一个上满发条的袋鼠。一边跳一边摆手:“我没事,我没事,还好你穿的不是高跟鞋。”甘柠听他这样说,呼啦笑起来,她想起了小时候听的一个笑话,一个人被狗咬了脚,可是他却很高兴,因为那天没有穿袜子,要不然袜子就完蛋了。
男孩子好不容易停下来,甘柠才看清他的脸,很清瘦的男孩子,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到热泪盈眶。甘柠看见他旁边的大箱子,忙说:“我帮你拎啊。”男孩子点点头说:“谢谢。”甘柠拖着男孩子的大箱子,男孩子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午夜的街,清冷而寂寥,男孩子问甘柠:“冷吗?”甘柠说:“还好啦。”男孩子说:“刚刚对不起,我赶午夜的火车,所以走得匆忙。”甘柠笑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旅馆和火车站只隔不长的一条街,甘柠一直把男孩子送到站台。甘柠本来想问他叫什么名字,可是等不及开口,检票员就在催了。
甘柠回到旅馆,那神经质的灯居然又不亮了,想想这灯还真奇怪,早不亮,晚不亮,偏偏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亮了。甘柠站在黑暗里,突然有些难过,她多想有人能为她亮一盏温暖的灯。
2.
走廊的灯总是修不好,于是便换成了感应灯,走在下面,挥挥手就亮了。有一天,甘柠路过走廊的时候,又看见那个男孩子了,拖着一个大箱子,站在走廊的灯下面挥手,甘柠不知道,他是在朝自己挥手,还是想亮灯,楞在那里。
他说:“多巧,又遇见你。”甘柠说:“是啊,多巧。”心里却想,也许自己一直不肯走是有所期待的。现在期待成真,到觉得恍惚了,那么的镜花水月,让人措手不及。男孩子说:“我带你去吃海鲜呀,谢谢你上次送我。”旅馆在文昌西路,海鲜馆在文昌东路,两个人穿过大半个城市。甘柠捧着菜单半天,却只点了一份炸蟹钳。她说:“我上次踩了你脚,给你补一下。”男孩子说:“那你也要补一下。”甘柠问:“为什么,嫌我踩的不够重。”男孩子说:“如果不是你横行,我又怎么会遇见你。”男孩子这样说的时候,甘柠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比炸蟹钳还红。
甘柠问男孩子:“这次你什么时候走。”男孩子说:“后天,你呢。”甘柠说:“我还不知道,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了,心里满是留恋。”男孩子突然惊讶地叫起来:“心里满是什么?”甘柠说:“留恋呀。”男孩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刘念?”甘柠也吓到了:“你的名字叫留恋?”男孩子怕甘柠不相信,掏出自己的身份证给她看。他真的叫刘念,甘柠想到刚刚那句“心里满是刘念”,脸更红了。
刘念走的时候,来敲甘柠的门。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甘柠说:“我叫甘柠。”刘念说:“甘柠,我要走了,你还要不要送我?”甘柠点点头,拖着他的大箱子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路边的屈臣士在唱动力火车的《忠孝东路走九遍》,他跟在后面唱:文昌东路走九遍,穿过陌生人潮搜寻你的脸,有人走的匆忙,有人走的甜美,谁会在意擦肩而过的心碎……
3.
甘柠犹豫着走与留,刘念便又来了,一手拖着大箱子,一手抱着花,用脚踢甘柠的门。甘柠笑着骂他:“真不该给你吃蟹钳,知道踢门了。”刘念送给甘柠的花,是只有他的家乡才有的,可他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甘柠很喜欢呢,细细碎碎的花瓣,淡淡的香味。只是火车一路颠簸,花瓣掉了许多。刘念说:“还好我一路抱着过来,要不然花瓣早掉没了,胳臂酸死了。”甘柠说:“我帮你捏捏。”甘柠刚伸出手,刘念的怀抱就落下来。
两个人又跑去文昌东路吃炸蟹钳,吃完之后,沿着盲道横着往回走。甘柠跑不过他,两个人老是撞在一起。甘柠说:“小心我踩你的脚哦。”刘念说:“不怕不怕,我没有穿袜子。”甘柠追着打他:“我又不是小狗。”甘柠觉得惊讶死了,他居然也知道那个小笑话。
刘念又要走了,甘柠问他:“为什么你老是走来走去啊。”刘念说:“我做生意啊。那你呢?”甘柠说:“我也不知道。”刘念笑着说:“你不会是在等我吧。”甘柠瞪她一眼,可是刘念嬉皮笑脸不理她,甘柠又瞪一眼,刘念还是嬉皮笑脸的,甘柠想要再瞪,眼泪却哗啦啦地掉下来,像是汹涌的广陵潮,再收不住。
刘念急着摇甘柠的肩膀:“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甘柠说:“其实我是去找一个人,可是走到这里,遇见你,我就不想走下去了。”刘念抱抱甘柠说:“我知道。”甘柠说:“你不知道,我和他,快结婚了。”甘柠想挣脱他的怀抱,可是他却抱得更紧,她能感觉到他的泪水流过她的嘴角。
午夜的街,依然清冷而寂寥,甘柠拖着刘念的大箱子,刘念好几次过来夺,她都不肯。甘柠说:“我不累,我喜欢给你拖箱子的感觉,好象要和你一起回家一样。”穿过安检,穿过站台,他朝她挥手,他终就是不能带她走。
4.
路边的屈臣氏一遍遍地唱《忠孝东路走九遍》,文昌东路也走了九遍,有人走得匆忙,有人爱得甜美。甘柠想,也许自己该去下一站了。旅馆走廊的灯好象又坏掉了,不管甘柠站在下面怎么样挥手它都不肯亮,难道它也是不愿说再见吗?黑暗里,甘柠抱着行李流着泪往前走。然后整个走廊就亮起来,是刘念,点着一支蜡烛走过来,微弱的光芒在风里左冲右突。等不及她逃,他又回来了。
刘念想要带甘柠去海鲜馆,可是甘柠不肯去。她说:“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刘念不理她,拖着她踢踢踏踏的走,脚步那么重,那么坚定。他说:“就算分开,也吃完炸蟹钳,可以逃得快一点。” 他一路走,一路唱:文昌东路走九遍,有人走得匆忙,有人爱得甜美,谁会在意擦肩而过的心碎……那声音像是被踩了脚一样惨烈。
甘柠走的时候,刘念坚持要送她去火车站。他说:“每次都是你送我,这次也让我送你一回。”甘柠知道,每次她送他,都是生离,还可以再见,而这一次他送她,却是死别,也许这辈子再不会相见。五点十分的火车,刘念一直在算时间,五点的时候,他说:“甘柠,我们这辈子只剩十分钟了。”
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去,甘柠却没有走,那一刻,她心里真的满是刘念。她说:“刘念,我们再不分开了。”刘念突然哭出来,钝痛的声音。甘柠觉得他好奇怪,分开的时候不哭,不分开了,却哭到崩溃。
5.
甘柠站在走廊这头打电话,刘念拖着箱子站在走廊那头,感应灯感应不到他们,黑暗一片。甘柠说:“妈,我不想结婚了。”刘念不知道电话那头都说了什么,他看见甘柠说到一半,便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地板上,巨大的声响,走廊的灯刷地亮了,明明不是声控的,不知道是不是灯也感应到了漫无边际的悲伤。
甘柠去拖刘念的箱子,刘念不肯。他说:“每次都是你帮我拖箱子,这次让我自己拖好不好。”一段下坡路,刘念走得特别快,甘柠追不上。甘柠喊:“你跑那么快,是不是不想带我走。”刘念说:“不是啦,因为下坡,箱子滚得特别快,像是在催着我走。”甘柠又来抢刘念的箱子,喊着:“我不怕催,我来拖,我来拖。”刘念不理他,走得更快了。
甘柠气得坐在路边生气,刘念也不肯停下来等她,走得那么快。然后,一群人就冲出来,把刘念死死地按在地上。公安局里,警察问甘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甘柠说:“知道,是我男朋友。”警察问:“你知道箱子里放的什么吗?”甘柠说:“不知道。”警察说:“是毒品,是摇头丸。”警察调出火车站的监控录象给甘柠看,摇晃不定的画面,甘柠九次拖着那个大旅行箱走过,箱子里装着毒品。
甘柠最后一次见刘念是在公安局的走廊,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停下来说:“对不起。”甘柠笑笑,想说什么。警察已经在推了。甘柠又想起文昌东路的海鲜馆和炸蟹钳,还有门口屈臣氏的歌声:文昌东路走九遍,有人走得匆忙,有人爱得甜美,谁会在意擦肩而过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