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的就耽…耽误了那个…而且我就是个大专。”我怕他问我高考成绩,慌张中口干舌燥地憋出半句话,然后赶紧自己招供了,省得他提起,感觉那样更没有面子。只是想高考头一天,等待考卷传过来的紧张之情状,也远比这样百多人面前遭讯问好受,至于说两句违心话嘛,倒是有了经验,因为最近的一次就发生于前两个月。
当时进入暑假不久,我上的高中(北京所有高中都一样)教导处负责人想尽了办法紧急联系了所有的高三毕业生,要求在两天之内务必写一篇保证书,交给可以联系到的任课老师,最好是班主任,保证书内容是:实事求是地、诚恳客观地写明,自己这几个月绝对没有去天安门,更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学校还强调称,这个向政府表态的书面材料是要放入档案、跟随个人一辈子,非同小可。
那时候,我们这些18、9岁的少男少女,到底是生于70年代初的中国、受到非常严格教育的高中科班毕业生,完全懂得毫不犹豫地屈服于某种强大的力量,无论需要表达的,是个怎样彻头彻尾的谎言、虚妄怯懦的欺谀,并切实感受到被权力赋予的胡扯,会变得像表面光鲜的行尸走肉,但没一个人有勇气去究其本真。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样的俯首顺从,是多么得轻易而平常、随性并麻木,这既是教育潜移默化的力量、更是专制无以复加的威压。至于被世代传扬的方孝孺、张苍水、秋瑾、也包括***、瞿秋白等等无数坚持信仰、不畏强暴的先贤伟人,就让他们永远闪耀在传奇里,融不进如今的人间烟火吧。
“阴差阳错的,哦,那主观意识里一定还是要加入的了,向往在这样的集体里德智体全面发展喽?”余红图保持着刚才的表情问。随着我毫不犹豫地“啊,想”的两声答应,他脸上露出了有所保留的得意之色,接着提高了嗓门说:“就是,我们的大学生还是思想健康向上的嘛---那在你看来,团组织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积极性和向上的动力,能让100%。。。呃,几乎就是100%的学生,都要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个团体中来?大胆地说,相信自己,我们也相信你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原想着比起站在我身旁的孙子琪那一身笔挺的西装、谦恭的神态、青年干部的身份,我这个没在组织里而不入流、穿着一身极普通廉价的运动服,因此多少显得散散漫漫的学生,以他的眼光一定不会有兴趣多说,借题发挥一下就完事的,却想不到会有耐心给出如此高难度的提问。迎面又是一排很少遇见,而且遇见也彼此不相识的领导层人物,如果再稍稍转开视线,还有茫然一片无数同学的许许多多双眼睛,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呃…是不低于红卫兵的激情,啊不是---”我也许天生会蹦出些不着边际的混话,虽然马上收住了,下面已多了不少交头接耳,杂音像暗处伺机而动的老鼠摩擦出沙沙声响。
我偷眼看了一下余红图,他却还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不由得胆子大了些,调整一下心思,无论如何要蒙混过关的破釜沉舟心态说:“我觉得有一句旧体词句说的挺贴合的,是说:’人生一代几青春,翻教过后销魂?’---”
余红图略略皱了一下眉头,台下原有的轻微嘈杂安静了下来,不知怎么,我还有心情在回身扫了一眼的时候,留意到王梦雨非常关切的目光,不由得忽然来了精神,并且生出了一股众人面前卖弄的念头,接着连琢磨带回忆地说:“‘眼前强作风头浪,谁肯沉沦。’---”我还犹豫怎么继续,余红图率先的鼓掌吓了我一跳,因为他只是鼓了一下,仿佛说书人虚张声势的一下惊堂木,又似怒火中烧的一声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