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冯义兴这番看来是发自肺腑的讲话,对于我们所有学生都是之前闻所未闻,不啻为在当年那个相当封闭的社会里,一道锋利却极为短暂的闪电,划过我们尚且简单、懵懂,而且是长期被一种分工细密、包装严谨、声色俱厉的思想控制的头脑,但尚且远远不足以照进我们的心里,更遑论使我们明辨历史和当下的种种是非。因此对这个讲话的好奇,并为之开展的议论,直到我们几个同班的男女同学,课后一起出了校门要分头回家,才以被迫中止的情形结束。
但这个话题没有很快就此销声匿迹。三天后的周六只有半天课,全部结束时,田慧叫住准备出门的韩靥道:“你去图书馆看了,有没有那个叫陈寅恪和冯老师的书?”韩靥说:“没有,都没有。而且陈寅恪的书,我还联系我一亲戚,他帮我查了查,说都是历史和宗教方面学术性的著作,还被笑话了呢,说我也配,根本不可能看得懂。”
坐在门一侧、与曲徵同桌、个子娇小但有副大嗓门的金婉珍朗声笑道:“你倒不如问我,我爸就是搞历史的,我那天回去一问他知不知道陈寅恪,嚯,我爸简直要把他奉若神灵了,说什么那是特别有学问的人物,算得上学界的泰。。。嗳,泰什么来着?”
“泰山?”已然起身准备离开的曲徵,停下脚步试探地说。
“还人猿呢,狗屁泰山,哈哈哈。”金婉珍尚未做出反应,从来不着急回家的孟昭成伸完了一个懒腰,哈哈笑起来,指着曲徵说,随即捂着腰道:“别逗我了,差点闪了我一下。”曲徵一脸茫然,也指指孟昭成,扭脸冲着班里同学无辜的神情说:“我说什么了,有这么好笑吗,而且人猿是什么玩意儿?”也走到教室前面的王秀茵说:“孤陋寡闻吧,还英语系呢,人猿是个美国电影里的人物。。。啊不是,只能算是动物吧---泰山好像是丈夫的父亲的一个称呼吧。”
正在喝水的瞿雅珣一口水喷到地上,她似乎生活比较讲究、来校天天带水瓶,然后紧咳了两声,说:“亏你说的出来,还丈夫呢,你懂什么叫---哎呀,我不说了。”王梦雨上前细声细气地说:“哎呦,有什么,就是泰斗吧?我也问我爸了,他都没听说过,而且听我讲了以后,还说这个政治老师的话别瞎听,好好记住科目要点,反正不是专业课,考试及格就好,小心别被某些奇谈怪论误导,现在管得又那么严---嗳,岳清辉,对了,刚想起来,就差你没交团费了,现在能给吗?”
“我不是团员。”我刚刚收拾好书包,背上以后答复道。看到王梦雨惊讶注目过来的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得意和自豪,但还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向外走去,对王梦雨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其实除了从没想过在众多同学面前怎么和她说话合适,内心深处还是羞于和女生交流,同时,那个时代比较流行玩世不恭的处世形象。
出门下了一层,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听出来是女生,心下几乎掩不住的惊喜,只当王梦雨跟上来。但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回头,却是韩靥和金婉珍结伴过来,转眼从我身旁过去。金婉珍留下一句“不是团员,班里活动不带你玩儿,后悔去吧,哈哈哈。”随即两个人快步先走了。我不死心地回头看看,只见胡钟煦和曲徵懒散地过来。曲徵的声音则从更上面传来道:“喂,今天你们还去食堂吃啊?”
胡钟煦停下脚步道:“啊,这都12点多了,饿死我了,哦对了,去食堂路上向右拐有条道儿,啊,就是去图书馆的路,那边有个学校的告示栏,你说咱们那天的调查,会不会在那有结果公布,全校各系不都做了这个调查?”
“是吗?那咱们去看看,岳清辉,你去不去?”曲徵紧走几步下来说。我也正想去食堂,加之对调查结果深感兴趣,几个人便结伴而去。
但所期望的告示栏里,除了一些教职工活动的通知,就只有当天的报纸,我们乘兴而去,只能扫兴离开。吃饭时又议论到冯义兴,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说的努力做官和努力写书是标榜,还是自嘲。在那个年代,追求富足和梦想当官,都被想当然地视为用心不良。当然,如果说成搞活社会主义经济和无坚不摧的“为人民服务”,则另当别论。另外,著书立说无疑是站在精神高点的素质,可他怎么和做官混淆在一起,说都是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