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绚遇见林家明的时候,13岁,怯怯地坐在高高的琴凳上,黑白分明的键在眼前,却不知道该怎么按下去,林家明在客厅和母亲说话,时不时的回头看她。在姜绚的母亲面前,林家明也是怯怯的,那年他19岁,读音乐学院,暑期来教姜绚弹钢琴。
姜绚一个键一个键,次序按下去,琴声丁冬,却不成调。林家明过来,牵起姜绚的手指,轻轻敲在琴键上:“知道吗?这些黑白分明的键,这样有秩序的排得整整齐齐,但是我们在弹琴的时候,一定要打破秩序,才会弹出旋律。”
姜绚似懂非懂,只是感觉他的手好大,把她的手裹在他的掌心里,凉凉的感觉。那次林家明弹的是《绿袖子》,姜绚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这首木管五重奏的曲子,用钢琴弹出来,是那般忧伤。
姜绚的母亲也喜欢那首《绿袖子》,只是她总是很忙,没有时间陪姜绚弹琴。姜绚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隐隐约约地,她知道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母亲从不曾说起过,她也不问。独自撑着寂寞的童年,直到林家明出现。
她喜欢听他弹琴,也喜欢看他弹琴时候的样子,皱紧的眉,迷茫的眼神,细碎的发滑过额角,修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键上跳跃。从13岁到17岁,她听他弹了四年琴,自己却连最起初那首《绿袖子》都弹得杂乱无章。母亲认定她是没有天赋,他也这么认为。只是姜绚自己不觉得。
林家明毕业的时候,姜绚弹琴给他听,他就在旁边,她的手指慌乱得不知该落在黑键,还是白键上。他从她的身后,握住她的手,帮她弹完。那年姜绚17岁,林家明23岁,站在他面前,刚好到他下巴,她伸手摸摸他的脸说:“林老师,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林家明抱一大叠乐谱,到楼梯口,又回头说:“还有你的母亲,替我向她说再见。”
林家明走后,日子一下子又寂寞起来,家里的钢琴在屋角落了厚厚的灰。姜绚给他打电话:“林老师,我想听你弹琴。”她按着他给的地址寻过去,一家小小的酒吧,玻璃的屋顶,可以看见满天星光。她坐在舞台拐角的位置,目光斜过45度的地方,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弹的那首歌,她听过,是最起初最起初的那首《绿袖子》。
很晚的时候,林家明送她回家,穿过小区里的桉树林的时候,姜绚突然抓住他的手,这是第一次,她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好大,她不能像他那样,把他的手裹起来。他停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她刚好到他的下巴,她的唇,在他一低头的地方。昏暗的草坪灯透过桉树密密的叶子照在她的脸上,他抽出手。他看见她的眼里,一刹那,漾满忧伤。
他拍拍她的脸说:“傻瓜,你还是个孩子,感情是有秩序的,像是黑白的琴键。”
再见林家明的时候,是她高考的那年初夏,她的成绩实在差得让母亲忧心。母亲便请了长假陪她复习,又把林家明找回来教她弹琴,希望她努力一下,能以特长生的名义免考,就算不能免考,加点分也好。林家明还是老样子,把当初的那叠乐谱又抱回来,坐在高高的琴凳上,给她弹琴,看她弹琴。
她开始躲他,把更多的时间消磨在学校,还有回家的路上。母亲那段时间突然也迷上了钢琴,那首《绿袖子》,母亲从前便喜欢,便也学着弹。她看见林家明从母亲身后,握住母亲的手,指尖跳跃,琴声流淌。她觉得好悲伤,好想哭。
是高考第二天的时候,她突然从考场上跑出来,她只喜欢他,喜欢到不要前途,不要将来,以为听他弹弹琴就可以过一辈子。她想回家,听他弹琴。
她打开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那架黑色的钢琴在屋角显得格外的突兀。她站在客厅的中央,看见母亲卧室的门前有两双鞋,一双大的,一双小的,一双是林家明的,一双是母亲的……
姜绚打开琴盖,黑白的键就在眼前。她想起在桉树林的时候,他说,感情是有秩序的,像是黑白的键。她又想起,最起初最起初的时候,他说,我们在弹琴的时候,面对排得整整齐齐的键,一定要打破秩序,才会弹出旋律。
她闭上眼睛,指尖和眼泪疯了一样落在黑白分明的键上,杂乱无章,却分明是那首《绿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