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于府前击鼓?”府尹汲鼢向主簿问道,眼睛依然盯手上的文书。
主簿望了望大堂门外,小史碎步跑过来,报告道:“报告大人,击鼓之人又是那二少公孙单。”
汲鼢两眼一皱,抬起头来,那文书从手上滑落下去,“怎么又是他?”,府尹依身往后一仰,瘫坐而叹息。
是啊,公孙单,那是汲鼢的恶梦。
第一次击鼓,公孙单自首说盗窃李家财物,官兵却不曾收到报案,与其前往指证偷盗之所,却发现李家有大量财富,却道不明出处,严查之下发现,李家竟山戎细作。公孙单虽是自首,却有盗窃之实,杖责三十。
第二次击鼓,张家失窃,公孙单前来自首,却说将财物埋藏于宅古巷深入,官兵前去挖掘,却巧得一堆白骨,查访之下,结果是相国蔡桐的舅兄奸人之妻被捉,一怒之下,杀别人全家所为。公孙单也因自首,获牢监半年。
第三次击鼓,依然是这公孙单,依然是盗窃自首,查得宦官****。
第四次击鼓,查得逃兵。
……
查得私铸刀币,圆钱。
查得……
府尹大人已经不记得是多少次了。然尔,最令汲大人头疼的倒不是案件,而是,这汲大人为人向来公正严明,对这公孙单自然也是量罪定刑,如此下来,坊间自然不依不饶了,于是流传起,府尹大人庸碌无为,却依靠四少得以破案,明知这公孙单是有意提醒他,却依然对公孙单量刑定罪,丝毫不懂得人情世故。
这汲鼢想,倒真不是我嫉贤妒能,想我那一世英名,敢于朝堂之上,公然与大夫孙桓咆嗷,斥责大夫对那冯虚的虚与委蛇。敢责备相国蔡桐教子不严,有失察之责。甚至敢怪罪大王,有怠政务。想我汲鼢此生,在何人面前曾皱过眉头?如今,却如此地害怕这公孙单。
本想以贤明了却一生,可这公孙单,非把我逼成了借公孙单立威的虚伪之人,可,若是徇私,那我半辈子积攒的刚正不阿则溃于一旦,若是徇法,我又怎安自己的那份恻隐之心?
总之,不管这府尹大人如何做,都是错!
这府尹大人还在沉思,公孙单却已跪在堂前。再过三日,便是那赵骞全家斩首之日,本就烦心,这公孙单偏偏在这时候来找事。
“公孙单,此次,你可又是前来自首?”汲鼢没好声气地说。他这问话方式,估计是任何一个其他公堂都不可能上演的了。
“不,我今天是来告状的。”公孙单说,“我要状告三人。”
“哦……“汲鼢立正了身子,微微前倾,话中稍带揶揄地说道:“难得单公子告状,还是一次告三人,你且说来听听”。
“第一,我要状告宴弃。”公孙单说。
“宴弃?”汲鼢一惊,这下来劲了,“可是你那结义的四弟?“
“正是!“
“那可是你四弟啊“汲鼢嗤之以鼻,话带讥讽,“你这可是不义之举啊?”
“大人在公堂上跟我说谈义?可知大义灭亲?大人不讲法而论人情,我可是头一回见识啊!”,公孙单反唇相讥。
这汲鼢一惊,还没开始就输给公孙单了。这哪是公堂?这哪是大人?
“好,你且来说说”汲鼢轻哼一声,也意识到自己有所失态,又将身子摆正,“这弃所犯何罪?“
“大人可知,这赵骞满门抄斩之案?”
“当然,榜文已出,有谁人不知?可这弃又与榜文有何干系?”
“大人可知,这弃乃姓赵,为榜文中赵騫之子?早年因术士算褂,已被赵騫所逐出家门?虽然年代久远,但早已被坊间所记,常不被谈起,遇此等大事,怎会有人不想到往事?我想,依大人贤明,不可能不知吧?”,公孙单愣愣地看着汲鼢。
这事汲鼢自然是知道,又会有谁不知道呢,可又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提起呢?偏偏是这公孙单在此时提出,如果要牵扯公子弃,早就有人做了,怎会由得小小的府尹来搅和?他不知道这公孙单意欲何为。
“可是,这公子弃不是已经被逐出赵家,连姓都不得用么?”汲鼢反问道,“我不但知道,还听说,他一直被夫子宴收养,早就姓宴了。”
“这宴弃被逐出家门,那赵骞可有张贴公告?可有告慰宗庙?可与赵氏族人商议?我卫国律法可有逐出家门后不追究之说?”
汲鼢本就觉得公孙单是有意挑事,想把话引向别处,可这公孙单一连问了四个问题,府尹竟无言以对,只得望着公孙单。
“那便是那赵骞弃子于先,生儿不育,有失人论,我乃告这赵骞罪犯何止布告上那三条?”,公孙单口若悬河,字字得当,句句在理。
这汲鼢被这公孙单问得目瞪口呆,一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下子,也顾忌不得那么多了,大吼道:“公孙单,你究竟意欲何为?想那赵骞不就得罪了赵国,现在被殃及满门抄斩,大将怨杀,举国痛心,你这斯不知痛心,反倒落井下石,难道你就没有半点人性么?”
“第二,我状告朝歌府尹汲鼢!“公孙单丝毫没有理会汲鼢的说辞。
“什么?你要状告本官?“府尹激动地说。
“我告这府尹汲鼢执法犯法,包庇犯人”公孙单接着说:“所有人都可以装聋作哑,唯独这府尹大人不可以,你乃是朝歌父母官,必须知晓户籍,你必须知道这宴弃实为赵弃。你乃是执法之人,如何能在公堂之上谈人情?”
公孙单没有给汲鼢说话的机会,接着继续:“如若这赵蓦可以借驱逐过儿子出家门,而使公子弃免于一死,那是不是往后若有灭门之案,谁都可以冒出个逐出过家门的事件出来?此先河一开,日后定为论例。枉法事小,开先例事大。府尹大人是想留名于史,成就此后徇私枉法的表率么?”
听此一言,汲鼢气得不停大口吸气,大口吐气,眼睛瞪得老大望着眼前,眼神却没聚焦到公孙单身上,他只知道公孙单说话狠毒,也曾多次与他对交锋,却未曾见到过他如此狠毒的一面,字字讥心,却又无以反驳。
“这赵骞一死,赵弃苟活,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枉死,生不能侍奉,死不能送终,你教他于心何安?他若不在满门之列,岂不是默认并非赵氏之后,自便无权葬其父母。如此,则可视为不忠,你要这不忠之民何用?你这是陷赵弃于不忠!”
汲鼢虽然气急,但这公孙单的一句一字算是认真的听到了,前面那闷气,几乎要晕眩过去,可这一骂,却又骂醒了他,他反倒兴奋起来,大笑道:“我这算是听明白了,是你这四弟自个在求死!”
“大人!”公孙单双手揖礼道:“你可知,我这四弟命苦呐,你高处公堂,只知用法渡人,怎知人性?二十载有父不得认,有姓不得用,有父不得认,冠礼无宗祠可行。自我周朝开启,周公旦制定《周礼》,冠、婚、丧、祭、、朝、聘,均被世人所尊,你让这无姓无父无母之人如何面对?请大人一定要成全呐!”
汲鼢愣在几案上,沉默着……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公孙单轻声地吟唱,仿是自己就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孤独,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喃喃地说道:“知道么,大人,布告出来之后,我四弟除了吟诵这首诗,什么话也不说了。”
汲鼢默默的望着公孙单,眼神开始悲伤起来,那不是悲悯公孙单,而是陪公孙单一起悲恸着。汲鼢是父母官,处理过无数民事,也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照理说来,他自己是觉得已经做到了,对待案情的时候,不掺入主观情感进去的。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公孙单依然念叨着,二人似乎也不再想作较量了。
汲鼢的心浓郁起来,这是感动,难受,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这是非要求死不可?”
公堂沉寂下来,没有人应话,公孙单任只念叨着。
“也罢。”汲鼢彻底地认输了,“你这做兄弟的愿意助他送死,我这做父母官的,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汲鼢顿顿衣轴,准备退堂,这才想起来,这公孙单说的是状告三人,才说了两人呢,又坐稳起来,“你说的状告三人?”
“我要状告的第三人……”公孙单微作停顿,缓和了心情,侧手作揖,声音响亮地说道:“乃当今君上!”
汲鼢心中陡然一颤,惊呼道:“当今君上?”
“是的!”公孙单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这君主昏庸至极,枉杀贤良!”
“竖子住口,休得糊言!”汲鼢立即惊呼,“君上乃仁德爱民之君,视子民为己出,性情温雅,怎由得你在此糊言?”
“这榜文说,其犯三宗罪,其一,冒领军功,欺上瞒下。其二,军绩败坏,失察失德。其三,挑起战事,欲陷君王于不义。”公孙单说:“可令其满门抄斩的乃第三宗罪,可这榜文偏偏把最重要的放在最后面,却把冒领军功,军绩败坏放置于前,恰可证明第三宗罪定罪牵强,不敢放置罪首,实则为无妄之灾。”
汲鼢连连点头,心想这榜文的确有所蹊跷,自己却未曾深入去想,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经,如此简单的榜文,也能看出端倪。
“至于挑起战事,是谓何事,我虽不懂,榜文亦可借国家机密不予说明,草民更不可能揣度其意,借赵将军之冤逼迫大王道明原由,但如此糊弄百姓,缄封忠臣之口,反倒使得众人心生愤懑,却又道不出愤懑来自何处。小民虽不知其中原由,但也能感知大王昏庸失察!将军之死,虽不因大王而起,乃死于君王威仪,怎可置身世外?”
汲鼢连连点头,听了这些道理,像是心中有扇大门开启,却又马上关闭,又连忙摇头。“单公子且不要胡乱猜测,今日闻公子之高见,确是受教非浅,你所说之事,我暂且记下,些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将军一个公道。你先回去,我这就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公孙单向汲鼢叩首拜谢后,退出公堂。
汲鼢则陷入到了良久的深思,直到傍晚,才向大夫孙桓府宅走去。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