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一个阴沉的黄昏,马修有十分钟非常难受,他进了厨房,坐在木柴箱上面脱靴子,他不知道安妮和她的同学们正在起居室里排练《美丽的王后》。突然,她们穿过大厅一起拥到了厨房里,快活地、叽叽嘎嘎笑个不停,她们没看见马修,因为他羞怯得缩进了木柴箱后面的阴影里,一只手拎着靴子,另一只手拎着脱靴器。他在那十分钟里一直都在羞涩地观察她们,她们戴上帽子,穿上外套,谈着音乐会。安妮站在她们中间,亮亮的眼睛和她们的一样生动,但是马修却突然意识到她身上有什么和她的同学们并不一样,而且,这种区别让马修感觉到焦虑,他觉得这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安妮有一张开朗的面孔,更大更明亮的眼睛,她比别人长得更精巧,就连害羞且不注意观察的马修都注意了这一切,但是烦扰着他的那些区别却并不包含在其中,那么,它是什么呢?
女孩子们挽着手,走下冰冻的小径消失了很长时间,马修还在为这个问题困扰。他没法跟玛莉拉提这个问题,他觉得她一定会不屑地嗤之以鼻,说安妮和其他女孩子的区别就是其他女孩子会让舌头安静地休息,但安妮却从来做不到。马修觉得这种回答对他没什么帮助。
那天晚上,他求助于他的烟管,想把这个问题给想出来,尽管玛莉拉厌恶他抽烟。两个小时的吸烟和苦思冥想,马修得出了个结论:安妮穿得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
马修想得越多,就越来越清晰,他发现安妮从来就没有过跟其他女孩子一样的衣裳,来绿山墙以后就从没有过,玛莉拉老让她穿着简单而且颜色极深的衣服,式样都一样。如果马修知道还有时尚这回事,他现在就已经明白了,他至少知道安妮的袖子和其他女孩不一样。他想起来那天在她身边的一群女孩,腰身全都是红色、蓝色、白色、粉红色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玛莉拉老让安妮穿这种简单得像法衣一样的衣服。
当然啦,这样也行,玛莉拉应该知道怎么样好,她毕竟负责教育她,可能她有些他并不明白,却更为明智的动机。但可以肯定的是,让孩子有一件漂亮点儿的衣服——就像戴安娜总穿的那种漂亮衣服没什么坏处,马修决定送给她一件,这不会遭到什么反对的,马修满足地叹了口气。圣诞节只差两个星期就到了,一件新衣服会是个很不错的礼物。他放下烟管上床去了,玛莉拉打开了门通风。
第二天傍晚,马修到卡莫迪买衣服,他这个决心下得很艰难,但他安慰自己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会解决的。他找了些借口,那些东西他并不想买,但是店主会明白的,他只是打算买一件女孩子的衣服罢了。
马修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去塞缪尔·劳森的店里,而不去威廉姆·布莱尔的店。以前卡斯伯特家都到威廉姆家去买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几乎和参加基督教长老会和给保守党投票一样是个道德问题,但是威廉姆家的女儿们经常看店,马修一见她们就怕得要死,要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了,用手一指就行了,但是这种事他还需要解释,还要请教,马修希望是个男人在店里。所以他想去劳森家的店,那儿应该是塞缪尔或者是他儿子在看店。
哎呀!马修不知道最近塞缪尔家的业务扩展了,他雇用了个女店员,这个女孩子是他太太的侄女,是个非常浮华的姑娘,头发往后梳,垂着个大大的发髻,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笑容可掬的模样让马修顿时慌乱不安。她的打扮非常时髦,戴了好几个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手镯。马修一看见是她立刻就慌了手脚,那些手镯完全把他的那点智慧给搅乱了。
“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卡斯伯特先生?”露西拉·哈里斯小姐问道,敏捷地迎上去,两只手敲打着柜台,“你们有……有……有花铲吗?”马修结结巴巴地问。
哈里斯有点惊讶,她大概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在12月中旬想买花铲的,“我想还剩下一两把吧,”她说,“但是在楼上杂物室里,我去看看。”
她不在的这会儿,马修再次努力定下神来,哈里斯小姐拿着花铲回来了,高兴地说,“还要什么,卡斯伯特先生?”马修鼓足了勇气回答道,“噢,你都猜到了,我还要……要……要……看看……买些干草种子。”哈里斯小姐早就听说过马修这个人古怪了,但现在她明白了,他根本就是疯了。
“我们只有春天才有干草种子。”她傲慢地说,“现在没有。”
“哦,当然……当然,就像你说的,”烦恼的马修结巴着说,紧紧抓着铲子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他还没付钱,痛苦地又退了回来,哈里斯小姐数钱的时候他又再次积蓄力量作绝望的挣扎,“嗯,要是不麻烦的话,我想看看糖。”
“白糖还是红糖?”哈里斯小姐耐心地问。
“嗯……啊……哦……红糖。”马修无力地说。
“那儿有一桶,”哈里斯小姐晃着手镯说,“我们只有这一种。”
“我,我要二十磅。”马修说,前额沁出了汗珠。
马修在半路上恢复了常态,这太可怕了,但是他也就明白了,到一家陌生的店根本就是犯了个大错误,他一到家就把铲子藏在了工具房,但红糖还是交给了玛莉拉。
“红糖!”玛莉拉叫了起来,“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么多的,除了雇用工人的粥和黑水果蛋糕以外我从来都不用这个!杰里现在不在啦,蛋糕也是很久前才做过,而且这糖也不好,又粗又暗,威廉姆家卖这种糖?”
“我……我觉得会用得着的。”马修说着就溜了。
马修回过头来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决定找一个女人来处理这种事,玛莉拉当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马修知道她肯定立刻给他泼凉水,剩下的就只有林德太太了。马修跟安维利的其他女人都不敢说话,所以他就去了林德太太那儿,这位好心的女士立刻就决心帮助操透了心的马修。
“给安妮选件衣裳?当然行啦,我明天去卡莫迪一趟,有什么特别要求吗?没有,那我就自己挑了,我觉得咖啡色就很适合安妮,威廉姆家就有那种闪光的面料,非常漂亮。或者你会让我替她做一件吧,要是玛莉拉做的话就会走漏风声,算不得惊喜了。好啦,我来做,根本就不麻烦,我喜欢缝纫的。我按照我侄女詹妮·格丽丝的尺寸做,她跟安妮的身材差不多。”
“嗯,我放心啦,”马修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想最近的袖子和以往不太一样,要是不过分的话,我想要件新款袖子的。”
“灯笼袖?当然啦,甭担心,马修,我会做成最新式的样子。”林德太太说。
马修走了,林德太太自己又补充了一句,“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穿上件体面的衣服真是太让人满意啦,玛莉拉把她打扮得太可笑了,很多次想告诉她我的看法,但这真让我头痛,我不得不闭嘴,玛莉拉才不想要什么忠告呢,她觉得自己是个老姑娘,肯定比我懂得教育孩子。哎,事情总是这样子。带过孩子的人就知道了,没有一种快捷轻松的方法能适应每个孩子,他们从来不会认为这跟三分法一样容易,只要一算马上就得到正确答案了。但孩子可不是计算出来的,玛莉拉这点可错了,我估计她用这种方法教安妮保持谦逊呢,但这样可更容易教育出忌妒和不满来,当然孩子会感觉到她的衣服和其他姑娘的不一样了,但是想到马修竟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睡了六十年之后终于醒了!”
玛莉拉发现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马修好像有心事,但是她猜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圣诞节到了,林德太太带来了新衣服,玛莉拉表现得很好,虽然她根本不信林德太太外交辞令般的借口——要是让她做了,安妮很快就会发现这件礼物了。
“噢,这就是马修神神秘秘琢磨了两个星期的事儿?”她说的时候有点儿生硬,但还是很克制,“我就知道他要做傻事儿了,好吧,我得说我可不觉得安妮还需要什么衣服。今年秋天,我已经给她做了三件不错的衣服,又保暖,又耐穿,再多就奢侈了,这些做袖子的面料都够做腰身的了。马修,你只是在放纵安妮的虚荣心,她现在炫耀得像只孔雀呢,虽然她只说过一次,但我可知道,自从有了这种袖子以后她都在盼着这一天呢。现在这灯笼袖可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可笑了,跟气球似的,明年穿它的人可得侧着身子进门了。”
圣诞节的清晨,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今年的12月气候非常温和,人们都以为能过个绿色的圣诞,但前一夜却轻柔地飘起了雪花,装点着安维利的美景。安妮欣喜的眼睛从结着霜的窗口看出去,闹鬼的杉林像被洁白的羽毛覆盖了一层,桦树、樱桃树如同被珍珠镶了道边,犁过的田野蔓生出白雪的波纹,明朗的空气中飘来一阵阵浓郁而又清新的气味。安妮唱着歌下了楼,她的歌声在绿山墙回荡不已。
“圣诞快乐,玛莉拉!圣诞快乐,马修!这个圣诞很可爱吧,我太喜欢白色了,没有雪圣诞节都不像真的了,是吧?我不喜欢绿色的圣诞,它们根本就算不上绿色嘛,只不过是凋零后肮脏的灰色罢了,人们干吗叫它绿色呢?为什么,为什么呢?马修,马修,这是送给我的吗?天哪,马修!”
马修已经怯怯地打开了装衣服的纸包,同时恳切地望了玛莉拉一眼,她正假装轻蔑地倒茶呢,不过,看见角落的这一幕,她的眼睛也带了一抹欣喜。
安妮虔诚地拿着衣服,安静地注视着衣服,哦,太漂亮啦,温柔的棕色光环,闪着丝绸的亮光,裙子上秀丽的褶皱,精巧的腰身是现在最时尚的样式,脖子处镶着薄得如雾的细花边,但袖子呢——它是最光鲜优美的!由肘开始的长长的灯笼袖,上面是咖啡色丝带做的皱襞将灯笼袖分开。
“这是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安妮,”马修害羞地说,“怎么啦,安妮,你不喜欢?嗯,嗯,怎么啦?”
安妮的眼睛已经充溢了泪水。
“喜欢,哦,马修!”安妮把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拍着手说,“马修,它简直精致到完美啦,哦,我该怎么谢您呢,看看这些袖子!这是一场美梦呀!”
“嗯,好啦,好啦,吃早饭,”玛莉拉打断了她,“安妮,我得说,我觉得你根本不需要衣服了,但马修都已经替你买了,你穿的时候可得小心。这儿是林德太太给你留下来的发绳,正好配这衣服,现在来吧,坐下。”
“我都不知道怎么吃早饭了,”安妮狂喜地说,“这么兴奋的时候吃早餐简直太过平淡啦,看着这件衣服眼睛就像在吃盛宴呢。我太高兴啦,现在灯笼袖还很流行,要是它已经过时了,我还没穿过,我都没法过下去了。林德太太能给我这样的发绳太好啦,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做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呢,我总是这么下决心,但是要是有什么诱惑的话,就太难啦,不过,我今后还是会努力的。”
平淡的早餐结束时,戴安娜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小小的身影走过白雪覆盖的独木桥,安妮飞一般冲下坡迎接她。
“圣诞快乐,戴安娜!哦,真是个美妙的圣诞节,我有点儿好东西给你看,马修送给我一件非常可爱的衣服,噢,它的袖子,我都想象不出有更好的衣服来啦。”
“我也有样东西送给你,”戴安娜气喘吁吁地说,“就这个盒子,约瑟芬姑妈送给我们这么大的盒子,里面有这么多东西哪!噢,这是你的,我昨天晚上就知道这事儿啦,不过直到今天天黑才送过来。哦,我可从来没觉得晚上去这片闹鬼的林子有这么舒服呢。”
安妮打开了盒子,上面有一张卡片,写着“送给安妮姑娘,圣诞快乐”。然后,是一双漂亮的儿童舞鞋,脚尖缀着珠子,扎着绸带子,带扣反射出闪闪的光芒来。
“哦,”安妮说,“戴安娜,这太美妙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我说是幸运呢,”戴安娜说,“你现在不用借鲁比的舞鞋啦,这太幸运了,她的脚比你大两码呢,听拖着鞋子走路的声音太可怕了。杰西·派伊会很高兴的,提醒你一下,罗布·赖特昨天排练完是和卡蒂·派伊一道回家的,你听说过吗?”
那一天,安维利的学生全部陷入了狂热的兴奋,因为要装饰礼堂,而且要举行最后一场盛大的表演。
音乐会胜利举行了,礼堂里挤满了人,所有的演员表现得非常优秀,安妮是其中最为耀眼的明星,就连忌妒的杰西·派伊也不敢否认。
“哦,今天晚上是不是很灿烂?”当一切都结束时,安妮和戴安娜走在星光闪闪的天空下时,安妮叹息道。
“所有的事儿都很顺利,”戴安娜说,“我猜我们总共挣了十块钱呢,噢,对了,艾伦先生要给夏洛特敦送篇报道呢。”
“戴安娜,我们会在报纸上看见我们的名字吗?单单是想一想都让我颤抖呢。你的独唱也非常精彩,戴安娜,人家叫你再唱一首时我比你还觉得骄傲,我对自己说,是我的知己朋友有如此的荣耀啊!”
“哎呀,你的朗诵差点把屋顶都掀翻了,安妮,说辉煌都是差远了。”
“哦,我太紧张了,戴安娜,艾伦太太叫我的名字时,我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台上的呢,我感觉好像有一百万双眼睛盯着我,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都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想起了我那可爱的灯笼袖,就鼓起了勇气,我很清楚,我得为了这袖子做到这一点,戴安娜,所以我就开始了,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我就像只鹦鹉似的。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以前在顶楼排练了那么多遍,否则我都没办法过来呢。我呻吟得还好吧?”
“太好了,真的,你呻吟得很有意思呢。”
“我坐下来的时候看见斯劳尼太太在抹眼泪呢,想想自己竟然能感动别人,实在是太美妙了,参加音乐会很浪漫,是吧?哦,这真的令人难忘呢。”
“男孩子的对话也不错,是吧?”戴安娜说,“吉尔伯特简直太耀眼了,安妮,我真的觉得你对待他的方式不好,等等,让我说完,你的对话节目结束后你跑下台,头发上的一朵玫瑰花掉了,我看见吉尔伯特把它捡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了。就是这样。你这么浪漫,我想你应该为此高兴。”
“那个人做什么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安妮骄傲地说,“我不会浪费时间想着他的,戴安娜。”
那天晚上,玛莉拉和马修二十年来第一次去参加了音乐会。安妮上床后他们在厨房炉火边坐了一会儿。
“嗯,我觉得安妮和其他人演得一样好。”马修骄傲地说。
“是啊,”玛莉拉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也漂亮,我本来是反对这场音乐会筹划的人,但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坏处。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为安妮骄傲,尽管我没打算告诉她。”
“嗯,我也为她骄傲呢,我告诉她啦,她上楼前我就说了。”马修说,“我们都想想能为她做些什么事儿呢,玛莉拉,我想她除了安维利学校以外,还需要更多的教育。”
“是该考虑这个的时候了,”玛莉拉说,“她到3月份就十三岁了,今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林德太太衣服做大了点儿,安妮看上去很高,她学东西学得很快,我想我们最好过段时间送她读奎恩学校,但是一两年内不用说出来。”
“嗯,长时间断断续续的考虑没什么坏处。”马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