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拉,我能不能去看看戴安娜?就一分钟。”1月的一个晚上,安妮喘着气从楼上跑下来。
“我不明白天黑了你跑出去乱逛什么,”玛莉拉说,“你和戴安娜一起从学校放学回来,冒着雪又在门口站了半个多钟头,这么长时间你的舌头都没闲着,我可不觉得现在你急需见她。”
“但她想要见我呢,”安妮恳切地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
“她从窗口发信号了呀,我们用蜡烛和纸板发信号呢,我们把蜡烛放在窗台上,用纸板晃出信号来,闪了这么多次就代表出事了。是我的主意,玛莉拉。”
“我知道就是你,”玛莉拉强调说,“下一次你们就放火烧窗帘当信号。”
“噢,玛莉拉,我们非常小心的,而且,它很有趣嘛。闪两下就是说,你在吗?三下代表是啊,四下相当于不是,五下就是说,快过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戴安娜刚刚闪了五下,我真的非常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简直是种折磨呢。”
“好啦,你用不着受折磨了,”玛莉拉讽刺地说,“你去吧,十分钟就回来,记清楚了。”
安妮记清楚了,她回来的时间非常精确,尽管并不是临终的遗愿把她和戴安娜的重要谈话限制在如此之短的十分钟之内,但无论如何,她肯定好好地利用了这段时间。
“噢,玛莉拉,您怎么看呢?您知道吗,明天是戴安娜的生日,她妈妈叫她请我去她家,放学就去,可以在她家里过夜呢。她的堂兄弟们要乘着雪橇从纽布瑞切过来,来参加明天晚上在大礼堂举行的辩论俱乐部音乐会,他们要带我和戴安娜一块儿去——要是您同意的话,就这事。您会同意的,对吗,玛莉拉?我真太激动了。”
“那你现在就可以平静了,因为我不同意。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睡自己的床,什么音乐会,净胡扯,根本就不该让小姑娘到那种地方去。”
“我保证,辩论会是最值得尊重的活动啦。”安妮哀求地说。
“我没说它不是,但是不许你闲逛着参加什么音乐会,整个晚上都不回家,这样对孩子们不合适,我真觉得奇怪,巴里太太竟然让戴安娜去。”
“但是这是特殊情况啊,”安妮悲哀地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戴安娜一年只过一次生日,生日并不是平常事儿啊,玛莉拉。皮瑞莎·安德鲁斯要朗读《今夜钟声不要响起》,这真是一篇道德上的杰作呢,玛莉拉。我相信一定会对我有好处的。唱诗班还要唱四首可爱的诗歌,它们美妙得像赞美诗一样呢。哦,玛莉拉,就连牧师也参加呢,真的,他会参加的,还要演讲呢,这不是跟布道差不多嘛。求你了,我能去吗,玛莉拉?”
“你已经听到我说什么了,安妮,现在脱掉鞋子上床去,已经八点多了。”
“还有一件事,玛莉拉,”安妮说,语气像是惊天动地的事儿发生了似的,“巴里太太说我就睡在那间空房间里,想想这多光荣啊,睡在客房呢。”
“你不睡客房也能过才算得上光荣。上床,安妮,别让我听见你再说一个字。”
安妮的眼泪滚下双颊,伤心地上楼去了。整个对话,马修都在长沙发上睡着,好像已经睡着了,这会儿他睁开了眼睛,断然开口说话了,“嗯,玛莉拉,我觉得应该让安妮去。”
“我不让,”玛莉拉反驳道,“是谁在带这个孩子,你还是我?”
“嗯,你。”马修承认说。
“那就别烦了。”
“嗯,我不是在烦,你有你的看法,但我的看法就是让安妮去。”
“要是安妮突发奇想,你就会同意让她到月亮上去,我毫不怀疑这一点。”玛莉拉轻柔地反驳道,“要是只是和戴安娜过一夜的话,我会同意的,但我不会同意这个音乐会的计划。她会感冒的,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激动万分。一个星期都安静不下来。我可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我比你更知道什么对她有好处,马修。”
“我觉得你应该让安妮去。”马修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他不擅长辩论,但他显然擅长坚持自己的观点。玛莉拉毫无办法地叹了口气,沉默着逃避这个问题。第二天早上,安妮洗早饭的碟子时,马修准备到马棚去,走到半道停了下来,又对玛莉拉说,“我觉得你应该让安妮去,玛莉拉。”
隔了一会儿,玛莉拉觉得再不说话就不自然了,她不得不屈服了,尖利地说:“太好了,她去吧,既然没别的什么能取悦你了。”
安妮冲了过来,手里的抹布在滴水。
“噢,玛莉拉,玛莉拉,您能把这美妙的话再说一遍吗?”
“我倒觉得说一次就够了,这可是马修的善行,我得把手洗干净点儿。要是你在别人的床上得了肺炎,或者深更半夜从热闹的礼堂里跑出来,可别怪我,找马修去吧。安妮·雪莉,你把脏水都滴到地板上了,我可真没见过这么粗心的孩子!”
“哦,玛莉拉,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巨大的磨难呢,”安妮悔悟般地说,“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但是要是想想那些虽然可能犯,但我却没犯过的错误吧!到学校前我会拿点沙子擦地板。玛莉拉,我真的非常想去参加音乐会,我还从没有去过音乐会呢,别的孩子谈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您真不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您看,马修明白的。马修能理解我,玛莉拉,有人能理解自己真的太好了。”
那天早上,安妮过于兴奋了,根本无心上课。吉尔伯特·布尔兹拼写超过了她,心算也远远把她甩在了后面,安妮的耻辱感没有以前那么浓烈了,不管怎么说,看在音乐会和客房的面子上也好过多了。她和戴安娜一整天都在讨论这个,要是换了个比菲利普先生更严格的老师,肯定要让她们丢丢脸了。
要不是她要去音乐会的话,安妮都觉得这一天没法过了,因为在学校里大家也都在讨论这件事。安维利辩论俱乐部在冬天每两周都有一次联欢会,会有些免费的小娱乐项目,但是音乐会是大事件,门票就要一角钱,作为援助图书馆之用。安维利的年轻人已经排练了几个星期了,学校的孩子们之所以这么感兴趣,是因为他们的哥哥姐姐们都要参加。学校里九岁以上的孩子们都想参加,除了卡丽·斯劳尼,她爸爸对小姑娘晚上出门的看法跟玛莉拉的态度一样,卡丽·斯劳尼在下午的文法课上一直哭,觉得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对安妮来说,真正的乐趣是放学以后开始的,直到真正入神地听音乐会。她们喝了茶,然后上楼到戴安娜的小房间里梳妆打扮。戴安娜把安妮前面的头发往后梳,梳了个全新的发式,安妮则帮戴安娜把蝴蝶结扎了个很特别的花样,后面的头发她们至少试了六七种样子,好不容易才准备好了。她们两颊通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当安妮拿自己简单的黑色便帽和袖子紧紧的、毫无款式可言的自制灰色上衣和戴安娜时髦的皮帽子、潇洒的短夹克相比的时候,的确感觉到一阵刺痛,但她立刻就想起来自己拥有丰富的想象力,现在就可以用用它。
然后,从纽布瑞切来的戴安娜的堂兄弟姐妹都到了,他们全都挤进了一个巨大的箱形雪橇,缩在稻草和皮毛罩子中间。驾车到礼堂的路上,安妮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他们的车顺着如绸缎般光滑的大路滑下去,雪在车下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日落非常华美,白雪皑皑的小山,圣劳伦斯海湾的深蓝色海水,仿佛都被镶上一圈光环,就像用火焰和葡萄酒缀饰的一碗满得快溢出来的珍珠。雪橇上叮叮的铃声,还有遥远的笑声,像四面八方传来的树林精灵的欢声笑语。
“哦,戴安娜,”安妮喘着气说,隔着皮袍子捏戴安娜戴着手套的手,“这真的美得像梦一样,我看上去还像平时一样吗?我感觉是如此的不同,这一定可以从脸上看出来,对吧?”
“你看上去好极了,”戴安娜说,她的一个堂哥刚刚赞美过她,她正想转告安妮呢,“你的脸色真可爱。”
那个晚上的过程,就是一连串的战栗,至少对坐在观众席上的听众来说是这样,安妮就是这么对戴安娜说的。每次战栗都比上一次更强烈,当皮瑞莎·安德鲁斯系着根粉红丝绸的新腰带,白净的脖子上挂着串珍珠项链,发间别着朵真正的粉红色荷兰石竹花——外面谣传说这花是校长专门从城里给她买来的,“她爬上狭窄的梯子,一片黑暗,连一丝光线也没有”。安妮深受触动地颤抖了,当唱诗班唱着“远在柔和的雏菊上面”时,安妮盯着天花板,好像上面有天使的壁画似的。当山姆·斯劳尼接下来朗诵《斯克瑞怎么让母鸡抱窝》时,安妮大笑起来,她旁边的人也跟着她笑,这种笑大部分是出自于同情,而不是取笑,因为他的选篇就算在安维利也已经很土了。菲利普先生在朗诵《恺撒的尸身》时语调极为振奋——每一句话的结尾他都看看皮瑞莎——安妮觉得要是有罗马人带路的话,皮瑞莎可能当场就站起来兵变了。
只有一个节目安妮一点儿也没兴趣,当吉尔伯特·布尔兹朗诵《莱茵河的宾根》时,安妮拿起罗达·默里在图书馆借的书看,直到他表演结束,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戴安娜却鼓掌到把手都拍疼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