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因为运动会本是学界办的，并未邀请学界以外的团体来参加，不谓开会之时，忽然来了一伙幼孩工厂的幼孩，同巡警教练所的巡警。在学界方面，是彻头彻尾反对此事的，反对的根本原因，则是看不起这两种人，认为不配和学界的人，站在一条线上。
教育会长被舆论挟持住了，不能不向各主管官员交涉，请把这两伙人饬令退出。劝业道周孝怀深知大家的意思，登时就答应了，在幼孩工厂乘人操表演之后，便叫带队的即速将队伍开走，这一股涛头算是这样的平静下去。巡警道贺伦揆偏偏不曾在场，而巡警教练所提调路广锺又偏是个尚气的人，又仗恃赵制台曾称赞过他是能员，一听见徐会长的请求，心头业已不自在了，昂着头说道：“怎吗！难道巡警的资格不够吗？难道学界便是老上司吗？说老实话，瞧得起你们学界，我们才来助威哩！不然的话，请还不来哩！”及至看见幼孩们规规矩矩的开走了，更其忿然的说道：“周观察那们风利的人，如何没一点宗旨，别人叫他让，他就让，太丢我们官场的面子了！不让！我的巡警，不像幼孩，我的官虽没有观察大，我这个人却还有点骨气，也不像周观察那们软弱，不让！断乎不让！看学界的人，把我压制得了压制不了！”
但是徐会长对于一般不平的学界中的朋友，则力说路提调业经答应把巡警撤退。于是油印新闻一出，大家都相信“我们的会长真能办事！”
器械操的比赛开始了，各学堂的选手走到杠架跟前，依然有巡警教练所的选手在那里；平台跟前和木马跟前，都如此，于是各学堂的选手就吵了起来道：“咋个仍是叫我们同巡警们比赛吗？……莫把我们资格耍矮了！……不比赛了！不比赛了！”一个跑步，便各自散了。
巡警们莫名其妙的着扫了这样一个大面子，自然也忿恨起来。一般队长教官们吵吵闹闹的说道：“学界就有好高吗？说老子们不配！老子们奉令来跟你们撑面子，就这样跟老子们下不去？那不行！老子们非同他们娃儿伙争一争不可！”于是障碍竞走开始的第三组，竟有一个巡警估着加入了，并且到最后一个障碍，钻麻布口袋时，一个自流井王氏私立树人学堂的学生已经抢上前，钻进口袋了，那不得口袋而钻的巡警，便握起拳头，抓住那学生的脚，隔麻布就是几拳。挨打的没有做声，看挨打的却叫唤起来。
这一下，全场学生都轰然了，尤其是一般中学生。便有几个成都府中学堂的学生，忿忿然拥到巡警教练所驻扎的地方去吵闹。不知怎的一下，就冲突起来，巡警们的上有刺刀的枪尖一举，登时就有三个学生倒将下去，其余的回头便跑，一路大喊巡警杀人！
风潮便是这样起来的。有兵式操的学堂的学生们都把用不得的废枪抓到手上，多数都吵闹着要去同巡警们拼一拼。
办事人都疯狂的奔来，在四周拦住，嘶声喊着：“不要妄动！不要妄动！我们已有办法，和平解决！”
学生们大喊：“和平解决吗？我们要惩办凶手！……要惩办路广锺！……要赔偿人命！”
“办得到！全办得到！……大家安静点！继续运动！徐先生已办交涉去了！”
既流了血，徐会长办的交涉方生了效，而路提调也才气平下来，下令叫巡警撤退，自己也才带着卫兵，坐着拱竿大轿，飘然而去。
赵制台相信事情太小，并相信没有乱党在作祟，便也不忙不慌，回到看台上，看学生们继续运动。
继续运动毕竟不甚起劲。首先是女看台上的女宾们，因逼近巡警教练所的驻扎地，经那一闹，又看见了人血，在巡警开走之前，就把全个看台腾空了。就是在城墙土坡的观众，生怕还要闹事，波及自己，便也一哄散去了一大半。学生们受了恁大一个激刺，心里都不快活，继续运动，实在算是出诸强勉。
郝又三更其不得意。他不得意，并不因为这场流血风潮，而是因为流血使替他鼓劲的人们都走了。所以他在五百米决赛时，竟自跑得懒懒的，让七个人都上了前，他不跑了，回头跳出栏杆，在休息处把夹衫抓着向学堂里就走。
许多同学都赶来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只摇着头不开口。几个年长的看着他背影叹道：“小郝是性情中人，他如何能受这种激刺？遭受这种刺激而不动心的，其惟凉血动物乎？”
郝又三洗了澡，换了衣服，因为学堂牌告自本日起有三天的休息，又因为有两天没同伍大嫂说过话了。他便走出学堂，步行到文庙西街口，唤了乘轿子，一直坐到南打金街来。是时，运动场里正开始了一千米的最后竞走，那位教体操的教习还在找他哩。
轿子在门口落下，他给了轿钱。忽见王念玉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他道：“运动会就散了吗？”
他摇摇头，要向二门里走。王念玉拉住他道：“伍大嫂的丈夫刚回来了，你不要去抵相！”
“酣！……你莫诳我！她先前不是在看运动会吗？”
“我为啥要诳你？看运动会，是我陪着她两婆媳两母子去的，坐在城墙上茶汤担子上，看见你走来走去，她还招呼了你几声，你没有听见。后来，我们便走下城墙，正碰着你赛跑；她高兴得连连拍手，说你真跑得快。后来，闹起事来，她害怕了，我们才回来的。刚进门，还没把茶喝完，她的丈夫就回来了。黑腾腾，横胖胖，满脸大麻子又粗又壮的个人。此刻正在他们堂屋里大声武气的说话，你不信，你进去，看你打得赢他不？”他并且笑了笑，意思是断定他必打不赢他的。
郝又三觉得通身都软了，把王念玉一只又小又细的手握住道：“我咋个办呢？”
“现在恐怕没办法，别了几年的夫妇，才见面，正是火辣辣的。我在门缝里，看见那麻子一见了他老婆，眼睛里好像冒出了火。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儿子同老娘子才走开，两口子在堂屋里就抱在一块了，那样子真难看！恐怕你还没有吃过那样的甜味呢？”
他跟着把他向大门外拉走道：“呆在这里太没有意思！我替你想，耐烦等几天，等他们热过了，我趁空把她约过来，你在我房间里会会她，倒是对的。”
他又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只准会会面，规规矩矩的谈一番话，却不准乱来，我的床是干净的，我妈听见了也不答应你们的。”
郝又三蹙着眉头，把脚一顿道：“还同我说笑话哩！……我们此刻过那里去呢？”
“你回你的府上，我有朋友在悦来旅馆等我，我还要陪他去看可园的戏。”
郝又三回到自己家里，叶姑太太已回去，正是一家人吃午饭时候。大家看见他，都很高兴。香芸妹妹也因次日是星期，回来了，一看见他，都笑问道：“跑了几个第一呀？”
“几个第一？决赛时我没有跑。遇着那种事情，那个还有兴会去竞走。”
姨太太说：“真骇人呀！我还没留心，大小姐哎哟一声，我掉头一看，便见雪亮的刀尖上全是红的，我当时心都颤了。”
香荃道：“我还不是骇着了！那三个学生抬走时，血还在滴。”
少奶奶也接嘴道：“亏你还敢去看！我想那三个学生痛也痛死了！”
香芸很生气的说：“真是野蛮！我当时没有炸弹，要是有，我一定向那伙人打去了！他们那样蛮横，不晓得仗恃的啥子？”
郝又三道：“少奶奶，我今天累了，你叫吴嫂跟我烫壶酒来，好不好？”
老爷踱了进来，坐下了，大家才依次入座。看见儿子面前摆了一只酒杯，便道：“吃点酒也好。听说你跑了一个第一，其实哩，这种剧烈运动，都不应该我们去干。况你已是筋骨都在生老的时节，设或跌着那里，那便是一生的残疾了。”
儿子连忙应了几个是，才道：“所以后来的决赛，便不曾参加。爹听见说会场里流血的事件不曾？”
“姨太太她们已经说过。起因是怎么样的？”
他把儿子的话听完后，沉吟着道：“若果屈在官界，谘议局里倒可提议。我自从当了议员，还没提过议案，你今夜可替我拟个稿子，等我明天找人商量。”
香芸大为赞成道：“首先是巡警伤人，这样有凭有据的。学生再输理，总之他们是空手来质问的，并且要不是巡警先用武，学生也不来质问了。哥哥，你就这样做。”
她父亲笑道：“大小姐见事如此其明，你也拟一篇，好不好？”
“爹又说笑话了！我又不懂法律，又不懂公事，咋个行呢？”
“我还不是一窍不懂的，谁敢菲薄我不配当议员呢？如今的事，那能那样考校，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好的。你没见许多议员，狗屁不通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哩！”
酒还没吃完，高贵拿着一张新式的白洋纸小名片进来说：“有人会少爷，看会不会？”
春英把名片接过来，放在桌上。郝达三已吃完了饭，便取来一看，上面印了吴鸿两个小字。不禁笑道：“从前说的二指大一张名片，现在这话却应了。只是不用红纸而用白纸，未免使人觉得不大吉利。”
大小姐道：“许多事都是口招风，比如现在日本卖的清快丸，大家便说是清朝快完了。听说警察局出有告示，不许叫清快丸，须得叫清凉丸。但是招牌上不仍是清快丸吗？何苦做这些被盖里挤眼睛的事！要哩，就不许卖，或叫日本人把药名改过。”
她妹妹道：“洋人的事，他们敢惹吗？”
高贵咳嗽了一声，郝又三才警觉了道：“吴鸿就是巡警教练所里教操的，他来会我，有啥子事情吗？”
大小姐道：“管他的，问问他看。”
郝又三来到客厅，吴鸿正背剪着手，在浏览壁上挂的顾印愚新近才给父亲写寄来的一张单条，便转身招呼了，问道：“顾印愚可就是顾复初？葛表叔花厅里那幅顾复初的对子，很像你这条子上的字。”
郝又三笑道：“大不同，大不同！顾复初是前几十年的江南名士，顾印愚是现在的四川人，两家的字也迥不相同。”
“还有一个啥子何子贞的字，到处裱褙铺里都有他的东西。我看倒是学顾复初的样子。”
“哈哈！你老兄不精于此道，我们谈别的事好了。我想你老兄此刻枉顾，或者有啥子事情罢？”
“不错，”他点了点头道：“我是特为来通知你，这几天不忙到学堂去。”
郝又三从高贵手上，把茶碗接过，送到他的跟前，照规矩把碗盖揭开看了茶，方道：“为啥子呢？”
“还不是为今天的事？路提调回去，很生气，听说已禀报了贺大人。贺大人也大发雷霆，听说已下了严令，叫南区警察，一律武装，从明天起，见一个学生，就打一个学生，打死勿论，就说是革命党。……”
“未必然罢？”郝又三不相信的道：“官场再浑再横，总还不致有此的。”
“唔！难说！单讲我们所里，大家都是气哼哼的，说你们学界太蔑视巡警的人格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的，只等路提调今夜答应了，他们明天就要找你们算帐的。你要晓得，巡警们都是一伙不好惹的精壮小伙子，差不多跟我们邛蒲大清制蒲江、大邑两县隶属邛州，三处民风都很强悍，为人杀人者名刀刀客，大抵出于此三处者居多。——作者注一带的刀刀客一样，要是发了毛，连父母都不认的。今天幸而是制台大人在那里压住了台，不然，是打滥了，大家都是好刀好枪的，又有子弹，几千学生算得啥子！”
郝又三仍是那样温和的道：“你道得太过火了。巡警再凶恶，总还是有人管束着在，路广锺贺伦揆再不讲理，赵制台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此乱来。诬学生为革命党，倒是官场长技，不过几千学生，不必尽是革命党，打起官话来，总不会叫人相信的。何况今天闹事时，几千学生都在场，若果是革命党，只怕赵制台早已吃了炸弹了。学生在今天吃了恁大的亏，着你们巡警戳伤三个人，尚且不借机会闹事，岂有明天散开了，赤手空拳的，会变为革命党的道理？”
“现在，咋能说道理！就像今天的事，你们学界为啥子要排斥巡警呢？巡警已好好的让了步，你们还逼着来质问，凶声恶气的还要抢我们的枪！……”
“胡说！”跟着红呢夹板门帘一启，香荃横着眼睛走了进来道：“姓吴的，你少胡说！……”
郝又三忙站起来喊道：“二妹！没有你的事，你跑出来做啥？”
“我同姐姐在窗子外头，听得不爱听了！这姓吴的，真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
“二妹！你还要乱说呀？”
大小姐也在窗子外面开了口了：“哥哥，你不要光说二妹。我们亲眼看见巡警无故杀人，咋个要卷着舌头，说学生先抢枪呢？巡警是啥子东西？差狗罢咧！就敢这样无法无天的吗？我们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省城也不比乡坝里头，乡约保正骇不着人？哥哥，还亏你同他辩论，真可惜话了！”
郝又三为难极了。吴鸿起初很是惶恐，继而却忸怩的笑道：“这一定是大小姐了。……大小姐骂得对！……我今天并没有去，……是听来的话。……我来报告，是我的好心。……我本来没啥见识，……请大家指教！……指教！……”
郝又三连连打拱道：“舍妹们的脾气太躁了！这样得罪老兄，真真该死！”
“倒不！……只是今天不好请见大小姐，……改日定要请教的。……”
